附:《天演論》手稿
○赫胥黎治功天演論序
西國名學家穆勒‧約翰有言:「欲考一國之文字語言而能見其理極,非諳曉數國之文字語言者必不能也。」斯言也,吾始疑之,乃今篤信深喻而知其說之無以易也。夫豈徒文字語言之散者而已,即至大義微言,古之人殫畢生之精力,而從事於一學,當其有得,藏之一心則為意,動之口舌、著之簡策而為詞,固皆有其所以得此理之由,而亦有其所以載焉以傳之故。嗚呼!豈偶然哉!自後人讀古人之書,而未為古人之學,則其於古人所得以為意者,已有切膚精憮之異矣。況夫歷時久遠,簡策沿訛,聲音代變,則通假難明;風俗殊致,則事意參差。夫如是,雖有故訓疏義之勤,而於古人詔示來學之意愈益晦矣。故曰:讀古書難。雖然,其所托以傳之理固自若也。夫使其理誠精,其事誠信,則年代國俗,無以隔之。是故不傳於茲,或見於彼,事不相謀而各有合。考道之士,以其所得於彼者,返而證諸吾古人之所傳,乃澄湛精瑩,如寐初覺,其親切有味,較之覘畢為學者,蓋萬萬有加焉。此真習異國文字語言之至樂也。
今夫六經之於中國也,所謂日月經天,江河行地者矣。而孔子之於六藝也,《易》、《春秋》最嚴。司馬遷曰:「《易》本隱而之顯,《春秋》推見至隱。」此天下至精之言也。始吾以謂本隱之顯者,觀象系辭以定吉凶而已;推見至隱者,誅意褒貶而已。迨治西洋名學,見其所以求事物之故,而察往知來也,則有內導之術焉,有外導之術焉。內導雲者,察其曲而見其全者也,推其微以概其通者也;外導雲者,據大法而斷眾事者也,設定數而逆未然者也。乃推捲起曰:有是哉,此固吾《易》、《春秋》之學也。遷所謂本隱之顯者,即彼所謂外導是已;所謂推見至隱,即彼所謂內導是已。遷之言若詔之矣。此即物窮理之最要二塗也。而後人漠然視之者,未嘗事其事,則亦未嘗咨其術而已矣。
西國近二百年學術之盛,遠邁前古,其所得於格致而著為精理公例者,在在見極,而吾《易》之所著,則往往先之。不肖於《易》至淺且嘗,知傅會者學術之大禁,尤不願躬蹈之以欺世也。顧其事有灼然必不可誣者,吾將舉之以質海內之宏達。今西學之最為切實,而執其理可以測萬事、御蕃變,此名、數、質、力四者之學是已。而《易》則名、數以為經,質、力以為緯,而通而名之曰易。嗟乎!彌綸天地,豈誣也哉。大宇內事,質力相推。凡力皆乾也,凡質皆坤也。奈端動力大例三:其首日:凡物靜不自動,動不自止。既動之,彼力路必直,速率必均。奈端之舉此例也,所謂曠古之智。自其例出,而後天學大明,人事大利者也。而《易》則曰:「夫乾其靜也專,其動也直。」後二百年而斯賓塞氏出,以天演自然言化著書,貫天地人而一理之。歐美二洲學術政教群然趨之,法制大變。其為天演界說曰:「天演者,翕以合質,辟以出力。」而《易》則曰:「夫坤其靜也翕,其動也辟。」西洋自奈端治力學,首明屈伸相報之理。五十年來格致家乃斷然知宇內全力之不增減、不生滅,特轉移為用而已。而《易》又曰:「自強不息之謂乾。」夫物未有增減生滅而可曰自、可曰不息者也。斯賓塞得物變循環之理,自詫獨知,而謂唯丁德爾為能與其義,而中土則自有《易》以來,消息盈虛之言,愚智所口熟也。唐生維廉與鐵特二家,格物五十年,乃知天地必有終極。蓋天之行也以動,其動也以不均,猶水有高下之差而後流也。今者太陽本熱常耗,而以慧星來往度之遞差,知地外有最輕之罡氣為能阻物,既能阻物,斯能耗熱耗力矣。故大宇積熱力毋散趨均平。及其均平,天地乃毀。而《易》曰:乾坤其易之縕耶?易不可見,則乾坤或幾夫息矣。諸如此者,不可僂指。嗚呼!古人之作為是說者,豈偶然哉!夫以不肖淺學,而其所窺及者尚如此矣,則因彼悟此之事將無窮也。雖然,由此而必謂西學所明皆吾中國所前有,固無所事於西學焉,則又大謬不然之說也。蓋發其端而莫能竟其緒,擬其大而未能議其精,則猶之未學而已耳,曷足貴乎?況古書難讀,中國為尤。書言不合,故訓漸失,一也;士趨利祿,古學莫傳,二也;鄉壁虛造,義疏為梗,三也。故士生今日,乃轉籍西學以為還讀我書之用。吾之此言,知必有以為不謬者矣。
晚近風氣漸開,士知弇陋為恥,故西學一道,問津日多,然亦有一二妄庸鉅子,訑然謂彼之所精,不外象數之末;彼之所務,常在功利之間。此所謂未經鞠獄,輒成爰書,鹵莽罪過,莫此為極。赫胥黎氏此書之恉,本所以救斯賓塞任天為治之末流,而其中所論與中土古人有甚合者,且於自強保種之圖洞若觀火。夏日如年,聊為迻譯。至有以多符空言、無裨實政相稽者,則亦不佞所不辭也。
光緒丙申重九嚴復自序
○譯例
一、是譯以理解明白為主,詞語顛倒增減,無非求達作者深意,然未嘗離宗也。
一、原書引喻多取西洋古書,事理相當,則以中國古書故事代之,為用本同,凡以求達而已。
一、書中所指作家古人多希臘、羅馬時宗工碩學,談西學者所當知人論世者也。故特略為解釋。
一、有作者所持公理已為中國古人先發者,謹就譾陋所知,列為後案,以備參觀。
○卷上
○卮言一
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,在英吉利之南,背山而面野,窗外諸境,歷歷如在機下。乃懸想二千年前,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,此中有何景物?計唯有天造草昧,人力未施,其藉徵人境者,不過幾處荒墳,散見陂阤起伏間,而灌木叢林,蒙茸山麓,未經刪治如今日者,蓋無疑也。怒生之草,交加之籐,勢如爭長相雄。各據一抔壤土,夏與畏日爭,冬與嚴霜爭,四時之內,飄風怒吹,或西發西洋,或東起北海,旁午交扇,無時而息。上有鳥獸之啄踐,下有蟻蝝之齧傷,憔悴孤虛,自補空缺,榮枯頃刻,莫可究詳。是離離者亦各盡天能,以自存種族而已。數畝之內,戰事熾然,強者後亡,弱者先絕。年年歲歲,偏有留遺。未知始自何年,更不知止於何代。苟人事不施於其間,則莽莽榛榛,長此互相兼併,混逐蔓生而已,而詰之者誰也。
今者英之南野,黃芩之種為多,此自未有記載以前,革衣石斧之民,所採擷踐踏者,茲之所見,其苗裔耳。計當邃古以前,坤樞未轉,英吉利乃屬冰天雪窖之虛,此物能寒,法當較今尤茂。噫!此區區一小草耳,若跡其祖始,遠及洪荒,則史傳所稱三古以還年代,猶瀼渴之水以方大江,豈直小支而已耶?故理有決無可疑者,則天道變化,不主故常是已。特自皇古迄今,為變蓋漸,淺人不察,遂有天地不變之言。實則今茲所見,乃自不可窮詰之變動而來。京垓年歲之中,每每員輿,正不知換卻幾番面目而成此最後之奇。且繼今以往,陵谷變遷,又屬可知之事,此地學家不刊之說也。假其驚怖斯言,則索證正不在遠,只須於當前所立處所,鑿深幾尺地皮,但使得見蜃灰,便識升由海底,何以故?蜃灰者,乃螺蛤蛻殼積壘而成,若用顯鏡細窺,其黶旋尚多完具。問其地若不曾經滄海,此恆河沙數螺蛤者何自而來!滄海桑田,斯非荒誕矣。且也,地學之家積驗各種僵石,知動植萬品,率皆遞有變遷。第為變至微,其遷極漸,即假吾人以彭聃之壽,而由暫觀久,潛移弗知,所謂蟪蛄不識春秋,朝菌何知晦朔,而遽以不變名之,瞽說誤人,孰逾此者!
由此而觀之,則知不變一言,決非天道,其悠久成物之理,乃在變動不居之中。夫當前之所見,經二十年卅年而革焉可也,歷二萬年三萬年而後革焉亦蔑不可。但據前事以推將來,則知此境既由變而來,此境亦將恃變以往。顧唯是常變矣,而有一不變者行乎其中。六合所呈,是不變者與時偕行之功效;萬化陳跡,是不變者循業發見之前塵也。此之不變者謂何?非如往者談玄之家,虛標其名:曰道,曰常,曰性而已。今之所謂不變有可以實指其用者焉。蓋其一日物競,其二曰天擇。萬物莫不然,而於動植之類為尤著。物競者,物爭自存也。以一物以與物物爭,或存或亡,而其效則歸於天擇。天擇者,物爭焉而獨存,則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,必其所得於天之分,自致一己之能與其所遭之時與境。及凡週身以外之物力,有其相謀相劑者焉,夫而後獨免於亡而足以自立也。而自其效而觀之,若是物特為天之厚而擇焉以存也者,夫是之謂天擇。天擇者,擇於自然,雖擇而莫之擇,猶物競之無所爭,而實天下之至爭也。達爾文曰:「天擇者,存物之最宜者也。」夫物既爭存矣,而天又擇其最宜者而存之。一爭一擇,而變之事起矣。
○卮言二
自遞嬗之變遷,而得當境之適遇,其來無始,其去無終,曼衍連延,層見迭代,此之謂世變,此之謂運會。運者以明其遷流,會者以指所遭值,此其理古人固發之矣。但古以謂天運循還,週而復始,今茲所見,於古為重規;後此復來,於今為疊矩,此則甚不然者也。自吾黨觀之,物變所趨,皆由簡漸繁,由微成著。運常然矣,會乃大異。假由今日所見一草,遠跡始初,將見逐代變體,皆有可尋。迨至最初一形,乃莫定其為動為植。凡茲運行之理,乃化機所以不息之精,苟能靜觀,在在可察。小之極於跂行倒生,大之放乎日星天地;微之則思慮智識之無形,顯之則國政民風之沿革,言其要道,皆可一言蔽之,謂之天演。其說濫觴於上古,而大行於近今百年。蓋格致之學明,而時時可加實測故也。
伊古以來,人持一說以言天,家宗一理以論化,如或謂開闢以前,世為混沌,沕湣轇葛,待剖判而後輕清上舉,重濁下凝;又或言摶土為人,咒日作晝,降及一花一草,蠕動蠉飛,皆自元始之時,有真宰焉,發揮張皇,號召位置,從無生有,忽然而成;又或謂出王游衍,時時皆有鑒觀;惠吉從凶,冥冥實操賞罰,此其說雖非不經,而無如於實事羌無左證。用天演之說,則竺乾西域諸教宗,所謂創造神異之說皆不行。今夫拔地之木,長於一子之微;垂天之鵬,出於一卵之細。其推陳出新,逐層換體,皆遞相銜結而來,又有不易不離之理行乎其內。有因無創,有常無奇。假宇宙必有真宰,則天演一事,即此真宰之功能。惟其為之之時,後果前因,同時並具,不得於機緘已開,洪鈞既轉之後,而別有施設張主於其間也。是故天演之事,不獨見於動植二品草木禽獸之中已也。實則員輿之中,一切民物之事,大宇已內,由日局諸體,至於不可計數之恆星,本之未始有始以前,極之莫終有終以往,乃無一焉非天之所演也。故其事至賾至繁,斷非一書所能罄。今者只就生理民治一事,模略言之,作為卮言十數篇,用以通其義而已。雖然隅一舉而三反,蓋讀者誠於是而有得焉,則筦秘機之鎖鑰者,其應用亦無窮耳。
○卮言三
今夫號物之數曰萬,此無慮之言也,物固奚翅萬哉!而人與居一焉。人,動物之靈者也,與不靈之禽獸、魚鱉、昆蟲對;動物者,生類之有知覺運動者也,與無知覺運動之植物對;生類者,物之有質而具支體官理者也,與無支體官理之金石水土對。凡此皆為有質之物也,合之無質之聲熱光電動力,而萬物之品備矣。總而言之,氣質而已耳。故人者,具氣質之體,有支幹官骸知覺運動,而形上之神寓之以為靈,此其所以首出庶物而最貴也。然而人貴矣,其為氣質之所囚拘,陰陽之所張弛,排激動盪,為所使而不自知,則與凡有生之類,莫不同也。
有生者生生,而天之命若曰:使生生者,各肖其所生,而又代趨於微異。且周生物一身之外,牽天系地,舉凡與生相待之資,以愛惡拒受之不同,常若右其所宜,而左其所不相得者。夫生既趨於微異矣,而風水土谷,資其生者,又常有所左右於其間,於是則宜者亨,不相得者困;宜者壽,不相得者殤。日計不覺,歲校有餘,浸假而不相得者將亡,而宜者獨存其種族矣,此天之所以為擇也。且其事不止此,生之為事也,孳乳而寖多,相乘以蕃,誠不知其所屆也,而地力有限,則資生之事,常有制而不能踰。是故常法牝牡合而生生,祖孫再傳,食指三倍。以有涯之資生,奉無窮之食指,物既各愛其生矣,不出於爭,將胡獲耶!不必爭於事,固常爭於形,借曰讓之,效與爭等。此物競爭存之論,所由斷斷乎不可易也。是故自其反而求之,使含生之倫,有類皆同,絕無少異,則天演之事,無從而興。天演者,以變動遷流為事者也。使與生相待之資,寒燠燥濕水土,於異種匪所左右,則天擇之事,亦將泯焉。其究也,桔柚可生於朔方,狐貉亦居於南海。使奉生之衣食,恆與生相劑於無窮,則物競之論,亦無所施。何則?爭固起於不足也。然則天演既興,三理不可偏廢。無異、無擇、無爭,有一於此者,非吾人今日所居之世界也。
○卮言四
前之所言,皆取譬於天然之物。天然非他,凡未經人力所修為施設者是已。乃今為之試擬一地焉,或在深山孤島之中,或在絕徼窮邊而外,自元始來未經墾闢,或前經墾闢,而荒棄多時,今者彌望蓬蒿,羌無蹊徑,荊榛稠密,不可爬梳。則人將曰:甚哉!此地之荒穢也。然要知此蓬蒿荊榛,既不假人力而自生,便是種之最宜,而為天之所擇。忽一旦有為之鏟刈穢草,斬伐惡木,繚以周垣,橫從十畝;更為之樹嘉葩,栽美箭,滋蘭力畹,種桔千頭,舉凡非其地所前有,而為主人所愛好者,悉取而培植其中。夫如是乃成十畝園林,凡垣以內之所有,與垣以外之自生,固判然各別矣。此不獨溝塍闌楯,皆有巧思,即一草一花,皆經意匠。正不得謂草木為天功,而垣宇獨稱人事,即謂之皆屬人為焉,無不可也。但此園既假人力而落成,尤必待人力以持久,勢必時加保護,日事刪除,夫而後斯園美觀,可期恆有。假使廢而不治,則經時之後,外之峻然峙者,必圮而日卑,中之瀏然清者,必淫而日塞,飛者啄之,走者躪之,蟲豸為之蠹,莓苔速其枯,而與其地獨宜之蔓草荒榛,或緣間隙而交縈,或因飛子而播植。不一二百年,將見基址僅存,蓬科滿眼,舊主人手足之烈,漸不可見,是青青者,又戰勝獨存,而遺其宜種矣。此則盡人耳目所及,其事豈不然哉!此之取譬,欲明何者為人為。十畝園林,正是人為之一。大抵天之生人也,其週一身者,謂之力,謂之氣;其宅一心者,謂之智,謂之神。智力兼施,以之離合萬物,於以成天之所不能自成者,謂之事,謂之業,謂之工,謂之藝。而一言以蔽之曰人事。自土硎窪尊,以及今之鐵艦電機,精粗迥殊,皆人事也。人事者,所以濟天工之窮也。雖然,苟揣其本以為言,則豈徒是莽莽荒荒自生自滅者,乃出於天生,即此草木亭垣,凡吾人所輔相裁成者,亦何一不由於帝力。夫人巧足以奪天工,固不得謂其說之皆誕,顧唯此橫目冒耏,手以攫而足以行者,則亦彼蒼所賦畀,且豈獨形體為然?所謂運智慮以為才,制行誼以為德,凡所異於草木禽獸者,一一皆秉彝物則,無所逃於天命而獨尊。由斯而談,則雖有出類拔萃之聖人,建生民未有之事業,若以受性降衷而論,則皆與昆蟲草芥同科。貴賤不同,要為天演之所苞,與天理之流行已耳,此固三十年來,西洋窮理之家之公論也。
○卮言五
於是難者曰:誠如是言,天行人治二者,同於天演矣。夫名學之理,事不相反之謂同,功不相毀之謂同。前篇所論,二者相反相毀明矣,以矛陷盾,互相抵牾,二者果舛馳而不可合也。如是則豈名學之理,有時亦有不足信者歟!
應之曰:以上所明,在在皆征諸實事。若名學必謂相反相毀者不出同原,天行人治不能同為天演,則負者將在名學。蓋理征於事,事實如此,不可誣也。夫園林台榭,謂之人力所成可也;謂之天機之動,特誘衷假手於斯人之巧力而成之,亦無不可。獨是人力既施之後,則天行者,時時在在,欲毀其成功,務使復還舊觀而後已。倘治斯園者,不能常目存之,則歷時之後,其成績必歸於烏有,此又事之眾著者也。今如河中鐵橋與沿河之石堰,二者皆天材人巧,交資成物者也。然而飄風朝過,則機牙暗損;潮頭暮上,則基趾微搖;而且涼熱漲縮,則筍緘不得不松;霧淞潛滋,則銹澀不能不長,更無論開闔動盪之日有損傷者矣!是故橋須歲以勘修,堰須時以培築,夫而後可得利用而長久也。故假人力以成務者天,憑天資以立業者人。然而務成業立之後,天人勢不相能,若必使之歸宗反始而後快者。此不獨前所舉之一二事為然,小之則樹藝牧畜之微,大之則修齊治平之業,無所往而非天人互爭之境。其本雖一,其末乃歧。聞者疑吾言乎?則請觀張弓,張弓者之兩手也,枝左而屈右,力同出於一人也,而左右相距。由是則天行人事之相反也,其原又何不可同乎?同原而相反者,固所以成其變化者也。
○卮言六
夫天行人治二者常相反而不相成,固矣。然而人治之所以有功,即在與天行相反,此補天之說也。何以言之?蓋天行者以物競為功,而人治則以使物不競為志。天行者,動其化物之機,設為當然之境,物各爭存,宜者自立。由是而立者日強,強者日昌;不立者弱,弱乃滅亡。懸至信之格,以聽物之自致而已。至人治乃大不然,立其所祈響之物,而盡吾力焉,為致其所宜者以輔相之,俾克自存,而可大可久也。今請更申前喻,天行者以種類孳生之無窮,每於尋尺之壤,其膏液雨露,僅資一本之生,乃縱不啻數十百本者,萌孽其中,競求長養,乃又以旱干霜雪之虐,為之芸其弱而植其強。迨至一本獨留,此不獨堅韌勝常,且必具與境推移之能,而又或蒙天幸焉,乃能翹爾後亡,由拱把而致干霄之盛也。競存之難,有如此者。至於人治之事,則何如乎!今夫天行之所存,必存其最宜者,然是最宜者,自人而觀之,不必其最美而適用也。是以人治之興,亦興於人之有所擇。譬如草木,必取其所好與利者而植之。即植之後,則必使地力寬饒有餘,蟲鳥勿蠹傷,而牛羊勿踐履;旱則溉之,霜則苫之,愛護煦培,期於長成而後已。何則?彼固以是為美利故也。使其果實華葉,有以當乎主人之意,則其煦培愛護,將相引而彌長,又使天時地利人事不大異乎其始初,則斯人之力,亦可為此樹所常保,此人勝天之說也。雖然,人之勝天亦僅耳。今設所治之園,處於大河之濱,一旦芻茭不屬,慮殫為河,微論於斯之時,主人救死不瞻,樹於何有?即他日水退地干,而平沙無垠,縱主人精工樹藝,而黃茅廬荻而外,何物能生?又設如地學家之說,北球又轉為冰虛,則桃李楂梨,皆屬無由得藝,此天勝人之說也。斯二者皆不可知而可知者也。夫天人相勝固如此矣,然人治雖輔相裁成,存其所善,亦必藉天行之力,而後可致其事,以獲其所期。蓋物競之相刃相劘,雖人治無從盡遏。亦唯其不可盡遏,人治乃日進於無疆。誠以天演之精,在物之生必各肖其先,而又常趨於微異,以其有異,而人擇以興。故樹藝之家,其果實花葉,有未盡當其意者,彼乃遞擇其善種,而日摧其惡種。物競自若也,特前之競也,競宜於天;此之競也,競宜於人。其存一也,而所以為存異。夫如是積累而上之,惡日消而善日長,將見樹棗栗者,可使實如瓜;治蠶桑者,可使繭如甕。乃年月間事,無假神仙之術也。凡此之謂人擇。人擇之行,必學問格致之事精而後可。嗟乎!此真今日謀國富強之秘術,慎勿為鹵莽者道也。
○卮言七
天演之說,若更以墾荒之事明之,其理將愈真而易見。試設英吉利有數十百民,以本國謀生之難,願往新地開墾,於是滿載一舟,前往新洲南島達斯巴尼亞處所。新洲即澳士大利亞,其南有小島,名達斯巴尼亞。方其棄舟登岸,其耳目所觸,水土動植,種種族類,以及寒燠燥濕,皆與英國大異,而莫有同者。於是此數十百民者,蓽路襤褸,辟草萊,烈山澤,驅其猛獸蟲蛇,不使與人爭土,百里之周,儼然城邑矣。乃更為之播英之禾,藝英之果,致英之犬羊牛馬,使之遊且字於其中,將見百里之內,與百里之外,不獨民種迥殊,而動植之倫,亦以大異。凡此皆人之所為,而非天之所設也。故其事與前喻之園林,雖大小相懸,而其理則一。然而人事立矣,而其土之天行自若也,物競又自若也。以一朝之人事,闖然而出於數千萬年天行之中,以與之相抗,或小勝焉而僅存,或大勝焉以日辟,抑或負焉以泯而無遺,則一以此數十百民之人事如何為斷。使其通力合作,而常以公利為期,養生送死之事備,而有以安其身;舉措賞罰之政明,而有以平其氣,則不數十百年,可以蔚然成國,而土著之種產民物,凡可以馴而服者,皆可漸化相安,轉而為之用。不然,使此數十百民者,惰窳鹵莽,愚闇不仁,相友相助之不能,轉而縻精力於相伐,則客主之勢既殊,彼土著舊種者,將因以為利,滅絕之禍,在旦暮間耳。即所與偕來之禾稼、果窳、牛羊或以無所托庇而消亡,或入焉而與舊種俱化。不數十年,將徒見山高而水深,而墾荒之事廢矣!此即謂彼不知自致於最宜,而不為天之所擇焉可耳。
○卮言八
由墾荒以致成國,其所以然之故,前篇已約略言之,將於此篇大暢其說。今設此數十百民之內,而有首出庶物之一人,其聰明智慮之出於人人,猶常人之出於牛羊犬馬,幸而為眾所推服,而立之以為君,以期人治之必申,而不為天行之所勝。是聖人者,其措施之事當如何?曰:彼亦法園夫之治園已耳。聖人之於其民,猶園夫於其草木也。園夫欲其草木之殖,凡可以害其草木者,匪不芟夷勦絕之;聖人欲其治之隆,凡不利其民者,亦必有以滅絕之、禁制之,使不克與其民有競立爭存之勢。故其為草昧之君也,其餘草萊、猛獸、戎狄,必有其烈之、驅之、膺之之事。其立達人,與其所選舉以輔治者,將惟其賢。亦猶園夫之於果實華葉,其所長養,必其適口與悅目者。且既欲其民和其智力,以與其外爭矣,則其民必不可互爭以自弱也。於是求而得其所以爭之端。以謂爭常起於不足,乃為之制其恆產,使民各有以遂其生,勿廩廩然常懼為強與黠者之所兼併。取一國之公是公非,以制其刑與禮,使民各識其封疆畛畔而毋相侵奪,而太平之治以基。夫以人事抗天行,其勢固常有所屈也。屈則治化不進,而民生以彫,是必為致其所宜以輔之,而後其業乃可以久大,是故民屈於寒暑雨暘,則為致衣服宮室之宜;民屈於旱干水溢,則為之致瀦渠畎澮之宜;民屈於山川道路之阻深而艱於轉運也,則有道塗、橋樑、漕輓、舟車。設之汽電諸機,所以增倍人畜之功力也;設之醫學,制為藥品,所以救民之癘疾天死也;為之刑獄禁制,所以絕民之強弱黠戇之相欺奪也;設之陸海諸軍,所以御異種強敵之侮伐也。凡如是之張設,皆以民力之有所屈,而為致所宜,務使其民待於天者日以益寡,而於己足恃者日以益多焉。且聖人知治人之人,固賦於治於人者也。凶狡之民,不得廉公之吏;偷儒之眾,不興神武之君。故欲郅治之隆,必於民力、民智、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,故又為之學校庫序焉。學校庠序之制善,而後智仁勇之民興,智仁勇之民興,而有以為群力群策之資,夫而後其國乃一富而不可貧,一強而不可弱也。
嗟夫!治國至於如是,是亦足矣。然觀其所以為術,則與吾園夫所以長養草木者,其道豈異也哉!假使員輿之中,而有如是之一國,則其民熙熙然、皞皞然,凡其國之所有,皆有以養其欲而給其求,所謂天行物競之虐,於其國皆不可見,而唯人治為獨隆,其民在在有以自恃而無畏,降而至於一草木禽獸之微,皆其民所以娛情適用之資,有其利而無其害。又以學校之興、刑罰之中、舉措之公也,故其民莠者日少,而良者日多。至一旦蒸為郅治,將各知其職分之所當為,與性分之所本有,通力合作,互相保持,以日進於治化無疆之極,夫如是之國,古今之世所未有也,故稱之曰烏托邦。烏托邦者,無是國也,以為僅涉想所存而已。然使後之世果其有之,其致之也,將必非任天行之自然,無亦盡力於人治以補天,使物競泯焉,而存者皆由人擇而後可,及其至也,天行人治,合同而化,異用而同功
○卮言九
夫人治之效,如前篇所形容者,可謂至矣。假真有如是之一日,然必謂其盛可長保,則又不敢必之說也。蓋天地之大德曰生,而含生之倫固莫不孳乳而寢多。夫樂牝牡之合而保愛所出者,此有化與無化之民之所同也。方其治之未進也,則死於水旱者有之,死於饑寒者有之。至於兵刑疾疫,則無化之國,其死民也尤深。故大敵之後,景物蕭寥,有無異於新造之國者,其流徙而轉於溝壑者眾矣。迨新主出,物競平,民獲息肩之所,休養生聚,各長其子孫,不數十年,民氣復矣,百年以往,戶口之數,小邑自倍。以有限之地產,供無窮之滋生,不足則爭,干戈之動,週而復始,循若無端,此天下之生所以一治而一亂也。然則治癒隆則民愈休,民愈休則其蕃也愈速。又況其民之德智兩隆,凡天行之致害於人事者,皆有以救而勝之;民之恆產所以仰事俯育者,又各有其畛而無相侵牟。如是則十數傳、數十傳而後,必得神通如耶穌,能以二饅頭食四千餘人而後可。不然,則人道既各爭存,其勢不出於爭,將安出耶?爭則物競興而天行用事,所謂至治之隆,儳然有不終日之勢矣。故人治者所以平物競也,而物競乃即生於人治之大成,此誠天道人理之必然,炯然如日月之必出入,不得以美言飾說,苟用自欺者也。
設前篇所謂首出庶物之聖人,於彼新造烏托邦之中,有如是之一境,此其為所前知,固何待論。然吾儕小人,試為揣其所以挽移之術,則就可知而言之,其術將不出二塗而已。一則任民之孳乳,至於過庶食不足之時,然後謀所以處置之者;一則量其國之食以為生,立嫁娶收養之程限,而使其民不得有過庶之一時。夫由前而言,則即今者英國與德法諸邦之所用,然其事不過移密就疏,挹茲注彼,以鄰為壑,會有窮時,窮則大爭仍起。由後而言,則微論程限之至難定也。就令微積之學,格致之事,日以益精,而程限較然可立,而其行法之方,又安出耶?此又事之至難者也。於是而議者曰:是不難。天下事有驟視若不仁,而實則天下之至仁也者。今庶而過,既必至爭,爭則必有所滅,而滅又未必皆不善者也。則何若於此之時,先去不善而存其善。夫聖人之治民,與園夫之治草木,其為道固同矣。園夫之於果實花葉,過盛則刪夷之而已矣;拳曲擁腫,則拔除而已矣。夫唯如是,故其所長養者,皆嘉葩珍果,而種日進也。去不材而育其材,治何為而不若是。罷癃、愚闇、殘疾、顛丑、盲聾、狂暴之子,不必盡取而殺之也。鰥之、寡之,俾無遺育,不亦可乎?使居吾土而衍者,必強佼、聖智、聰明、賢哲之子孫。此真郅治之所期,而又何憂乎過庶。主人對曰:唯唯,願與客更詳之。
○卮言十
蓋輓近天演家用其擇種留良之術於樹藝牧畜之間,而繁碩茁壯之效,若鍥左券而致也。於是以謂,人者生物之一宗,雖靈蠢攸殊,而血氣之驅,傳衍種類,所謂生當肖其先,而又代趨微異者,與動植諸品,無或殊焉。夫其術既用於草木禽獸而大驗矣,則行之人類,亦將日起而有功。此其說,雖若嚇人,然執其事而擇其效,則確乎有必然者。顧惟是此擇與留之事,將誰任乎?前於墾田立國之始,設為主治之一人,所以雲其前識獨知,必出於人人,猶常人之出於牛羊犬馬者。蓋必如是,而後可獨行而獨斷也。誠使如是,則無論如亞洲諸國,但聰明作元後,作君作師,而天下無敢越志之至尊;或如歐洲天聽民聽,天視民視,公舉公治之議院。或獨或聚,聖智同優,夫而後托而使主治也可,即托之以此擇與留之事,亦蔑不可,然而曠覽此三洲大小六十餘國之間,而上下其古今之記載,此獨知前識,出於人人,猶人道之出於牛羊犬馬者,果其誰耶?
夫擇種留良之術,其用諸樹藝牧畜而大有功者,以其所擇者草木禽獸,而擇之者人也。今則以人擇人,是何異於上林之羊,欲自為其卜式;汧渭之馬,欲自為其伯翳,多見其不知量而敗也已。且欲行此道,是操選政者,不獨具前識如神明,又必極其剛戾忍決之資而後可。夫剛戾忍決固無難,暴君酷吏,誠優為之。即今歐美諸邦,所號為民主,而實則聚數十百萬人之眾,稱天而行,以陵駕一切者,亦皆能之。獨先覺之事,則分限於天,而不可以人力勉也。然則此不僅求之一人之為難,即合一群之才力以思,亦不可得。久矣合群愚不能成一智,聚群不肖不能成一賢也。且從來人種難分,比之飛走下生,或相倍蓰,每有孩提之子,其性情品格,父母視之為庸兒,旁觀目之為劣子,溫溫未試,不比於人。逮磨礱世故,變動光明,事業聲施,赫然驚俗,國蒙其利,民載其功。吾固知聚百十少年於此,使天演家憑其能事,恣為抉擇,使判某也為賢為智,某也為不肖為愚,某也宜室宜家,某也當鰥當寡,應機立斷,無或差訛,用以擇種留良,事均樹畜。來者不可知,若今日之能事,則尚未足以企此也。
以上於丁酉四月望日刪節 復自記
○卮言十一
夫聰明前識,首出庶物之神人,既已渺不可得,則此擇種留良之術,無以行於民政之間,前論所陳,曒然如日。故以人代天,其事必有所底,此無可如何者也。原夫斯民所以相系相屬之故,其理至為微妙難思。使未得其人,而欲冒行其術,則不特於治理無所復加,且慮其術果行,則其群將渙。人之異於禽獸者,以其能群也。第深思其所以能群之故,則其理明矣。雖然,天之所生,其能群者,乃不獨斯民而已。試略舉之:禽之能群者,如雁如烏;獸之能群者,如鹿如象。至如米利堅之犎,阿非利加之獼,則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;昆蟲之能群者,有蟻有蜂。凡此皆因其能群,而自存於物競之後者也。今將即蜂之群而察之,其與民之為群同歟異歟?意或者其皆可深思,而以明夫天演之理歟?
夫蜂之為群也,審而觀之,乃真有合於前古三代之規,而為今日歐洲以均富言治者之極制也。彼以均富言治者曰:財之不均,亂之本也。故一國之民,當通力而合作,事各視其所勝,養各給其所欲。而為上者,察式廉空,使各得分願,而莫敢並兼焉,夫而後可與言治。此其道,蜂道也。夫蜂有後,蜂王雌,故曰後。其民雄者惰,而操作者半雌。採花釀蜜之蜂皆半雌,而其雄不事事,而俗誤以為雌,呼曰蜂姐。一壺之內,計口而稟,各致其職。昧旦而起,吸膠戴黃,制為甘薌,用以共保其群之生,而與凡物為競。此雖蠉飛蝡動之所為,然核其事,而考其所以為存之理,則與前所論墾土立國之人治,其事豈異也哉!其為群也,動於天機之不自知,各趣其功,而於以相養。各有其職分之所當為,而未嘗爭其權利之所應享。是輯輯者,為有思乎?有情乎?吾不得而知之也。若自其可知者言之,則無亦最粗之知覺運動而已。然設以蜂言蜂,使其中有勞心者焉,勞力者焉,則勞心者必其雄而不事事之惰蜂。以其暇也,其所有神識智計,必為天之所縱,而皆生而知之,而非由學而來,或由悟而入也。其勞力者必其半雌,凡所為盻盻然終身勤動,以為釀蓄之事,而所稟之食,又裸然僅足以自存,是細腰者,亦必安而行之,而非有計較審度。由墨之道以為人,抑由楊之道以自為也。何則?彼皆自裂房茁羽而來,各趨其方,未嘗有或教焉者,或學焉者,而能事已各具矣。然則蜂之為群,其非為物之所設,而為天之所成明矣。而天之所以成此群者奈何?曰:與物以含生之欲,輔之以自動之機,而後冶之以物競,捶之以天擇,使肖而代遷之種,自范於最宜,以存其種,此自無始來,累其漸變之功,以底於如是者。及其既成,乃誘然皆生,而不知其所以生;同然皆得,而不知其所以得。彼動物學家於殊種之蜂,由孤懸之蒲蘆果蠃,漸至群聚之蜜蜂,遞析區分,明其所以迭殊之故,知其為天演之一事也。
○卮言十二
人之有群,其初亦動於天機之自然乎?其亦天之所設,而非人之所為乎?蓋群肇於眾,其所聚而不散者,理與禽獸無以異也。曰:將以善其相為生養保持之事而已。其始不過夫婦、父子、兄弟之合,合久而聯繫之情益固。迨生齒日蕃,則相為生養保持之事亦愈益備。夫如是之群,合以與其外爭,或人焉,或獸焉,將皆可以無畏,而有以自存。蓋唯泯其爭於內,而後有以為強,而勝其爭於外也。此人所與飛走蝡泳之群,同其理而無少異者也。
然則人蟲之間,卒無以異乎?曰:有。鳥獸昆蟲之於群也,因生而受形,爪翼牙角,各守其能,可一而不可二,如彼蜂然。雌者雄者,一受其成形,則器與體俱,專專然趨為一職,以畢其生,以效能於其群而已矣,又烏知其餘!假有知識,則知識此一而已矣;假有耆欲,亦耆欲此一而已矣。何則?形定故也。一壺之內,新王不生,則本其形以為事,各奮其職,以應其群之所需,相待而不可偏廢,而又安用其爭也哉!至於人則不然。其受形雖有大小強弱之不同,其賦性雖有愚智巧拙之相絕,雖情感知覺,亦誠有不可以齊一者。然天固未嘗限之以定分,使劃然為其一而不得跂其餘,曰此可為士,必不可以為農;曰此終為小人,必不足以為君子也。此其異於鳥獸昆蟲者一也。且凡人之性情,其與生俱生者,有大同焉,曰好甘而惡苦,曰先己而後人。夫曰先天下為憂,後天下為樂者,世固有是人焉,而無如其非本性也。夫人之先亦遠遠矣,其始禽獸也,不知更百萬年而為山都木客,又不知更幾何年而為毛人猺獠,由毛人猺獠,經數萬年之治化,而漸有今日,此不必深諱者也。自禽獸以至為人,天演之事也。其間物競天擇之用,無時而或休,而所以能與萬物爭存,戰勝而種盛者,有其所最宜故也。其所最宜雲何?曰獨善自營而已。自營為私。私之一言,乃自無始以來,斯人種子,由禽獸具此,漸以為人,直至今日,而根株尚在者也。先民曰:人之性惡。又或曰:人為孽種,自有生以來,便含罪過。其語皆有所證,而未可以盡非也。是故凡為生人,莫不有欲,莫不求遂此欲。其始能戰勝萬物,而為天所擇以此。其後用以相賊,而為天所誅亦以此。何則?自營之私大行,則群道息矣,此人所與禽獸昆蟲異者又其一也。
○卮言十三
自營者必侈於自由,自由侈則侵人,侵人則爭,爭則群渙。故曰:自營大行,群道將息也。然而天地之性,物之最為能群者又莫人若也。如是則其所受於天,必有以制此自營者,夫而後有群之效也。是故要終原始,知人之所以群,與物之所以群,必有其甚異者,不僅如前所云二者已也。夫物莫不愛其苗裔,否則其種早絕而無餘,此夫人而知之理也。獨愛子之情,至於人而特摯。又以人子之生,其有待於父母之保持,較他物為最久,故其用愛也尤深,以其所愛,及其所弗愛。然則慈幼者,仁之本也。而慈幼之事,又若從自營之私以起,由私生慈,由慈生仁,由仁勝私,此道之所以不測也。尤有異者,惟人道善以己做物。凡他人之事,他人之情,皆不能漠然相值,而無概於其中。此所謂感而遂通者也。講生物之學者,謂儀形肖貌之事,獨人為能,禽獸不能畫,不能像,以至容止音聲,凡放仿之事,庶物或亦能之,終不如人倫之獨絕。無寧惟是,即情想隱微之間,皆相為感通,不能矯然離群,使人自人而我自我。故語日:一人向隅,滿堂為之不樂;孩提調笑,戾夫為之破顏。涉樂方笑,言哀已難,動乎所不自知,發乎其不自己。
或謂古有人焉,舉世譽之而不加勸,舉世非之而不加沮。吾聞其語矣,未見其人也。設今日而有深識高明之士,其意氣若將塵垢秕糠一世也者,驟於塗中,遇一童子顯然傲侮輕賤之,謂彼其心,毫不一動然者,吾尚未之敢信也。往者埃及之哈猛必欲取摩德開而梟之高竿之上,可謂過矣。然以亞哈穌魯經略之重,而何物猶太,漠然視之,其憾之者猶人情也。復案:此事與西京李將軍殺灞陵尉事絕相類。不見夫怖畏清議者乎?刑章國憲,未必懼也,而斤斤然以鄉里月旦為懷,美惡毀譽,至無定也,而禮俗既成之後,則通國不能畔其範圍。人寧受饑寒之苦,不忍捨生,而愧情一興,則計短者至於自殺,凡此皆感通之機,而人所以甚異於禽獸者也。感通之機神,斯群之道立矣。是故治化愈開,人與人之聯繫愈密,密故民氣愈和,而所以和者,又以憂樂公而感通廣也。他人之所為,常衡之以我之好惡,而我之所作,亦考之以他人之毀譽。自齠齔以至黃鮐,凡人與已之一言一行,皆與好惡毀譽,相附而不可離,其究也,乃不能作一念焉,而無好惡毀譽之別,由是而有是非,亦由是而有羞惡。故人心常德,皆本之能相感通而後有。於是而人心之中,常有物為之宰,字曰天良。天良者,保群之主,所以制自營之私,不使過用以敗群也。
○卮言十四
夫群之不散,由人心之有天良,而天良發於人道之善為相感。其端起於至微,而其效終於至鉅,夫此之為治化。治化者,固天演之一事也。其用在厚人類之生,大其與物為競之能,用以自全於天行酷烈之際。故治化雖原出於天,而不得謂其不與天行相反也。然自禮刑之用,皆所以息忿而平爭,故治化進而天行日消,即治化進而自營之私日減,自營減之至盡,則人與物為競之權力,又未嘗不因之俱衰,此又不可不知者也。故比而論之,則合群者,所以平群以內之物競,即所以敵群以外之天行。人惟以自營,能獨伸於庶物,而自營過用,則其群以漓,以合群而有治化,治化進而自營減,克己仁讓之風興,然自其群又不能與外物無爭,故克己太深,而自營盡泯者,其群又未嘗不敗也。無平不陂,無往不復,理誠如是,無如何也。今泰東西之言道德者,皆曰終身可行莫如恕,平天下莫如絜矩矣。泰東者曰: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所求於朋友先施之。泰西者曰:施人如己所欲愛。又曰:設身而處地,待人如己之期人。凡斯之言,皆所謂金科玉條,貫徹上下者也。顧此為名言,夫豈可議。且自常人行之,有必不能悉如其量者。雖然,學問之事,與名教微有不同。名教重利害,學問審虛實。故言理貴乎其真,而無容心於其言之美惡,苟自其實事而言之,則恕道與自存之理,固期期乎有其不相比附者也。蓋為惡者,莫不欲逃其誅,此人心之所同也。今有盜吾財者,使吾而處盜之地而為計焉,則莫若勿捕而勿罰。今有批吾頰者,使吾而設批者之身,則左受而右不再焉,已厚幸矣。夫如是,其說果行,將天下有金科玉條,而無民約國法也。持是理以與物爭存,其魂魄或為天之所擇,而其身先無以存於世矣。是故恕之為道,可以行其半,而不可行其全;可以用之民與民,而不可用之國與國。民尚有國法焉,為之持其平而與之直也。至於國,則吾恕而彼不恕,為之持其平而與之直者誰哉!故自營盡而純無私者,其群又未嘗不敗也。
○卮言十五
右十四篇皆詮天演之義,得一一復案之。第一篇,明天道之常變,而其用在物競與天擇。第二篇,標天演之大義,明其為萬化之宗。第三篇,專就人道言之,以異、擇、爭三言,明治化之所以進。第四篇,取喻園夫之治園,明天行、人治之必相反。第五篇,言二者雖反,而出一源。特天行則恣物之爭,而存其宜;人治則致物之所宜,以求得其所祈響。第六篇,天行既泯,物競斯平。然物有肖先而異之性,故人治可以范物,使日進善而不知,此治化之所以大足恃也。第七篇,更以墾土建國之事,明治化之正術。第八篇,設其民日滋,而有神聖為之主治,其道固可以園夫為師。第九篇,證其術之終窮,窮則天行復興,人治終廢。第十篇,論所以救治之術,獨有耘莠存苗,而以人耘人,其術必不可用。第十一篇,言群出於天演之自然,有能群之天倪,而物競為之爐錘,人之始群,不異昆蟲鳥獸也。第十二篇,言人與物之不同。一曰才無不同,一曰自營無藝。二者皆爭之器,而敗群之凶德也。然其始則未嘗不用是以自存於綱縕草昧之時。第十三篇,論所以能群之吉德,始之於能感,終之於天良。人有天良,群道乃固,於此窺擇種之術之不可用矣。第十四篇,明自營雖凶,亦在所用,而克己至盡,未或無傷。故恕之為用,有時而窮,而古今百王之治,不能一日廢兵刑也。
統此十四篇之論而觀之,則知人擇之事,可以行草木禽獸之中,斷不可行諸人群之內。人群者,本克己仁讓而後立也。擇種之說行,姑無論智之不足恃也,就令足恃亦使惻隱仁愛之風日衰,而其群以渙。假令有國者,而逢過庶之患,則以為欲善吾群,則莫若順天行之道,去其愚不肖與弱,而存賢智與強,夫如是,則凡卹罷癃、養殘疾之政,皆與其治相舛而不行,直至醫藥治療之學可廢,而男女之合,亦將如會聚牸牝之為,而隳夫婦之倫而後可。狹隘酷烈之治深,而慈惠哀鄰之意少。數傳之後,風俗遂成,斯群之善否不可知,而所恃以相維相保之天良,其有存者不其寡歟!故曰以人擇求強,乃其效適以得弱。蓋過庶之患,難圖如此。雖然,今者天下非一家也,五洲之民,非一族也。物競之水深火烈,時平則隱於通商庀工之中,世變則發於戰伐縱衡之際,此中天擇之事,所眷而存者雲何?而群道所因以進退者又奚若?國家將何所恃,而有以自立物競之餘,雖其理誠為奧賾繁衍,非此區區卮言所得盡,深察世變之士,當思之而自得於言外也夫!
此下宜附後案,著斯賓塞爾「治進自不患過庶」之旨。
○卮言十六
前篇謂治化進,則物競不行固矣。然此不過天行之物競已耳。何謂天行物競?救死不贍,民爭食也。此之雖泯,而人治之物競,猶自若也。何謂人治物競?趨於利祿,求上人也。唯物競長存,而後主治者可以操砥礪之權,以礱琢天下。夫主治者,或獨據全權之君主;或數賢監國,若周共和;或合通國之權,如泰西之民主。其制雖異,其權實均,亦各有推行之利與弊。要之其群之治亂強弱,視民品之如何,主治者抑其次矣。然而既曰主治,斯皆有化導其群之能,而其為術,不外道、齊、舉錯與刑賞之間而已。蓋主治者懸一格以求人,曰必如是吾乃尊顯爵祿之,使所享之權與利,優於常倫焉,則天下皆奮其材力以思,以求合於其格,此又不遁之理也。其始也為競,其究也為習,習之既成,則雖天子有不能與庶物角勝者。後之衰者馴至於亡,前之利者,適成其弊。此導民取捨之間,所以大可懼也。故天演之事,某端恆孕於至微,而為常智之所忽。及蒸為風俗,淪浹性情之後,見其為弊,乃謀所以反之。操一葦以障狂瀾,灑杯水以救車薪,此亡國亂群所以相隨屬也。群之既渙,則人治已失其權,即革故鼎新者,亦不過勉為其時之最宜,以聽天事之抉擇,此所謂人群天演也。
赫胥黎曰:人群天演,其用事與動植之天演皆不同。事功之轉移易,而民之性情氣質變化難。持今日之英國以與圖德之朝相較,自顯理第七至女主額裡查白為圖德之代,起明成化二十一年,至萬歷三十一年。則國政民俗相懸遠矣。而吾民之官骸情性,則若無少異於其初。詞人狹斯丕爾之所寫生,狹斯丕爾,萬歷間詞曲家,其傳作大為各國所誦讀寶貴。與今之人不僅聲音笑貌同也,其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情,又無以異。若謂民品之進,必待治化既上,天行盡泯而後有功,則自額理查白以至維多利亞,此兩女主相去三百餘年之中,兵爭蓋寡,無熾然用事之天行也。且所謂擇種留良之術,雖不盡用,亦間有行者。刑罰非不中也,民之得罪於群者,或流之,或殺之,或錮之終身焉,以遊惰呰窳者之種下也,故振貧之令曰:凡仰給縣官者,男女不同居,凡此之為,皆所以使不肖者無遺育其種類,以害此群也。然其事卒未嘗大驗者,則又何也?蓋如是之事,合通國而計之,則所及者隘,一也;犯法者,失業者,事常在中年以後,故刑政未加乎其身,此凶民惰民已婚嫁而育子矣,此又其一也。且其術之窮不止此,夫世之不幸罹文網,與無操持而惰游者,其氣質種類,不必皆不肖也。蓋人之至於死囚貧乏者,其受病雖恆在乎性情,而太半則緣乎所處之地勢。善乎,英諺有之曰:糞在田則為肥,在衣則為不潔。然則不潔者乃肥而失其所者也。故豪家土苴金帛,所以揚其惠聲;而中產之家,則坐是以至於凍餒。猛毅致果之性,所以成將帥之威名;仰機射利之奸,所以致商賈之厚實。而用之一不當,則刀鋸囹圄從其後矣。然則彼被刑無賴之人,不必皆由天德之不肖,而恆由人事之不祥也審矣。滔行失業,於種乎何尤!今而後知絕其種嗣,俾無遺育者之真無當也。且每有人種受性甚偏,乃以胖合得宜;有以劑其偏,而生子大異。故即英倫一國而言,五百年治功所進,幾於絕景而馳,而其民氣質性情,尚無可指之進步。而歐美兩洲之物競熾然。天演為爐,天擇為冶,所駸駸日進者,乃在學術、政治、工商、兵戰之間。嗚呼!可謂奇觀也已。
○卮言十七
且今之競於其群者,非競於所以為存也。誠如是,則衣食足以救寒饑,居室足以御風雨,無餘事矣。今之競,非競於所以為存也,競於富貴優厚而已。戰而勝者在上位,持梁嚙肉,馳堅策驕,而役使夫其群之眾;不勝者居其下流,其尤病者,乃無以為生,而或陷於刑網。今者合英吉利通國之民而計之,其戰而如是勝者,百人之內,幾幾得二焉。其赤貧犯法者,自我觀之,亦不過得二焉,恐議者之以為少也。吾今乃以為百人得五可乎?然則前所謂天行之虐,所見於此群之中,統而計之,不外二十得一而已。是二十而一者,蓐然在塗炭之中,日有寒饑之厄,周其一身者,皆猥陋不潔,不足以遂其生,嫁娶無節,蕃息之易,與圈牢均。故其兒女,雖以貧露多不育者,然其生率常過於死率也。雖然,彼貧賤者,固常自為一類也。此二十而一者,固不能於二十而十九者,有選擇舉廢之權也。則群之不善,非其罪也。設今有牧焉,於其千羊之內,簡其最下之五十羊,驅而置之磽確不毛之野,任其弱者自死,強者自存。夫而後乃驅此後亡者,還入其群,而並畜同牧之,此其牧為何如牧乎?此非過事之喻也,不及事之喻也。何則?今吾群之中,是赤貧陷刑者,尚未為最弱極愚之種,如所謂五十羊者也。且今之競於富貴優厚者,當何若而後能勝乎?以經道言之,必其精神強固者也,必勤足以赴功者也,必智以慮事,忍以濟事者也,又必其人之非甚不仁,而後有外物之感孚,而恆得同類之己助,此其所以為勝之常理也。
然而世有如是之民,以競於群中,而又不必得勝效者,則又何哉?蓋世治之最不幸,不在於賢者在下位而不能升,而在於不賢者在上位而無由降。門第、親戚、援與、財賄、例故,與夫主治者舉錯之不明而自私,之數者皆其沮降之力也。譬諸重濁之物,而傅之以氣脬木皮;又如不能游者,挾救生之環,此其所以為浮,而非其物之果能沿溯鳧沒以自舉而上也。使一旦取其所傅者而去之,則凡以愚不肖以處上者,將皆如水中之泥沙,本地親下,必終歸於其所。而物競天擇之事,將使一群之民,如一壺之水,然熨之以火,而其中無數之莫破微塵,暖者自升,冷者旋降,循環周流,至於同溫等熱而後已。是以任天演之自然,而聽其效之自至,則一群之眾,其戰勝自存,而為斯群之大分者,固不必其最宜,將皆各有所宜,以自與其群相結。其為數也既多,其合力也自厚,其孳生也自廣。夫以多數勝少數者,天之道也,又何慮於前所指之二十而一之莠民哉!嗟呼!又真善群之至術也。
今夫一國之事,自外而言之,則有邦交;自內而言之,則有民政。邦交民政之事,必操之聰明、強固、勤智、忍毅而仁之人。夫而後其國強而民富者,天下所共知也。由吾之術,則不肖自降,賢者自升。邦交民政,必得其宜者以為之主,且與時偕行,流而不窒,蓋不僅富強而已,抑且有進群之效焉。此固人事之可恃而有功者也。夫何必擇種留良,法園夫之治草木;又何必任運推移,自勉於天行之最宜而後為善戰!
○卮言十八
前數篇言園夫之治園也,有二事焉:一曰設所宜之境以遂物之生;一曰去惡種而存其善種。此自人治之事而言之,則前者為保民養民之事,後者為善群進化之事。善群進化之事,園夫之術必不可行,故不可以人力致。而古今為治,不過保民養民而已。而後之事則行之於教民之間,在取民同具之明德,固有之良能,而日新擴充之,以為其群所公享之樂利。古者為學,形氣道德之家,分而為二,今者合二為一。所論者雖道德治化,而其所由之術則格物家所用,以推驗證明形下者也。始於實測,繼而推求,終於試驗。凡政治之所施,皆用此術,以考核揚榷之,由以知其政之窒通,與能得其所祈響否也。夫天行物競,固無從絕於兩間。誠使五洲有大一統之一日,書車同其文軌,刑賞出於一門,人群大和,而人外之爭尚自若也;過庶之禍,無可逃也。人種之先,既以自營不仁而獨伸於萬物,累傳以後,惡本仍存,呱呱墜地之時,已含無窮為己之性。私一日不去,爭一日不除;爭一日不除,天行依然用事,如日之照,無可疑者。夫使後來之民,得純公理而無私慾,此去私者,天為之乎?抑人為之乎?吾今日之智,誠不足以前知,然而一事分明,則今者之民,既相成群而不處於獨,若私過用,則不特必害於其群,抑且終傷於一己。何則?托於群而為群所必不能容故也。是以成己成人之道,必在懲忿瘠欲,愛人屈私。此其事誠非可樂,而行之其效之美,乃不止於可樂。
今夫人類自其天秉而觀之,則自致智力,教化道齊,可日進於無疆之休,蓋無疑義。然而自夫人之用智用仁,雖聖賢不能無過,自天行常與人治相反,而時時欲毀其成;自夫人之不能無怨懟,而常覬覦其所不可期;自夫人囿於形氣之中,而知識必不能逾以窺天事之至奧。夫如是而曰:人道必終有極美備之一時,有善無惡,有樂無憂,特需時以待之,其境必至者,真理之所必無,而人道之所以足閔歎也。而今之持前說者,抑何多也。此事如割錐術中,雙曲線所有之遠切線,可日趨於至近,而終不可交。雖然,既生而為人,則及今可為之事亦伙矣。遂古以來,凡人類所有之事,皆所以補天輔民者也。已至者無隳其成功,未至者無怠於自進,則治化與日月俱新,亦有作前人所夢及者,前事具在,較然可知。夫如是以保之,夫如是以將之。然而形氣內事,皆拋物線也,至於其極,不能不反。反則大宇之間,又漸為天行之事。人治以漸,退歸無權,我曹何必取京垓年代以外事,憂海水之少,而以淚益之也哉!
丁酉四月十七日刪節 復識
是日俄羅斯使人胡王至紫竹林,以海軍公所為邸,吾於案上聞炮聲,知其至也。
附識。
○卷下
○論一
道每下而愈況,雖在至微,盡其性而萬物之性盡,窮其理而萬物之理窮,在善用吾知而已矣,安用鉤湛縋幽,然後為大乎?今夫莢兩緘以為郛,一房而數子,瞀然不盈掬之物也。使藝之不違其性,雨足以潤之,日足以暄之,則無幾何,其力之內蘊者敷施,其質之外益者翕受;始而萌芽,繼乃引達,俄而布薆,俄而堅熟,時時蛻其舊而為新,人弗之覺也,覺亦弗之異也。睹非常則驚,見所習則以為不足察,此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之所以眾也。夫以一子之微,俄而有根荄支幹花葉果實,非一曙之事也。其積功累勤與人事之經營裁斫異,而實未嘗異也。一鄂一柎,極之微塵質點,其形法模式,苟諦而視之,其結構鉤聯,離婁歷鹿,窮精極工矣,又皆有不易之天則,此所謂至賾而不可亂者也。一本之植也,析其體則分為官,合其官則為具體。根干以吸土膏也,枝葉以收淡氣也;色非虛設也,草木有綠精,而後得日光能分炭於炭養二。形不徒然也,翕然通力合作,凡以遂是物之生而已。是天工也,特無為以成,有真宰而不得其朕耳。今者一物之成,其形制之巧密既如彼,其功用之美備又如此,然而天乃若不甚惜焉者,蔚然茂者,浸假而彫矣。熒然暉者,浸假而瘁矣。夷傷黃落,蕩然無存。存者僅如他日所收之實,復以函將然未然之生機,用以顯太極無極之能事,至哉神乎!其生物不測有如此者。
今夫易道周流,耗息迭用。所謂萬物一圈者,無往而不遇也。不見小兒之拋堶者乎?過空成道,勢若垂弓,是名拋物曲線。復案:此線乃極狹橢圜之兩端。假如物不為地體所隔,則將行繞地心,復還所由拋之本處,成一橢圜。其二臍點,一即地心,又其一在地平以上也。從其淵即頂點而平分之,則前半颺而上行,後半阤而下降。此以見天行之從虛而息,由息而盈,從盈而消,由消反虛,生理所歷,與斯同道。故天演者,如網如箑,始以一本,散成萬殊,以一本含萬殊之能,以萬殊極一本之致;又如江河然,始濫觴於崑崙,繼乃出梁益、下荊襄,洋洋浩浩,趨而歸海,而興雲致雨,則又反宗始。以簡易伏變化之機,是之謂儲能;後漸繁殊,極變化之致,是之謂效實。儲能也,效實也,合而言之天演也。此大宇之內,仰觀俯察,近取諸身,遠取諸物,有生無生所莫能外也。
額拉吉賴圖周時希臘人曰:世無所謂今也。有過去,有未來,而無見在。譬之濯足長流者,抽足再入,已非前水。何則?是混混者,未嘗待也。方雲一事為今,其今已古。且精而言之,豈僅言之之時已哉!當其涉思,所謂今者,固已往矣。今然後知靜者未覺之動也。平者不喧之爭也。當其發見,目擊道存,要皆群力交推,屈伸相報,萬流匯激,勝負相乘,大宇長宙之間,常此摩蕩運行而已矣。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;精之而為神為慮,顯之而為氣為力。物烏乎憑而有色相?心烏夫主而有覺知?將果有物焉,不可道,不可名,而為是蕃變者因耶?萬世之後,而有能通其故者,猶旦暮遇之矣。
復案:前論所言,植物由實成樹,樹復得實,相為生死如環無端固矣。但輓近生學家言,以為凡有生氣之物,人禽、蟲介、草木,謂之有官之物;而金石、水土則為無官,無官者不死,以其未嘗有生也。而有官者一體之中,有其死者焉,有其不死者焉,而不死者又非精靈魂魄之謂也。可死者甲,不死者乙。判然兩物。如一草木,其根荄、支幹、果實、花葉,甲之事也。而乙則離母而附於其子,綿綿延延,代可微變,而不可以死,或可分其少分以死,而不得以盡死,此動植所莫不然者也。是故一人之身,常有物焉,乃祖父之所有,而托生於其身。蓋自得生受形以來,遞嬗迤降,以至於今,未嘗死也。又,儲能、效實乃力學理學家常語,即中庸之中和。
○論二
大地摶摶,諸教雜行,夫其中聖賢之所以詔垂,帝王之所制立,雖恉意懸殊,何一不因畏天坊民而後起事乎!疾痛慘怛,莫究所由然;愛惡相攻,致憾於同種。神道王法,要終本始,其事固皆從憂患生也。且憂患果何物乎?夫其物既為兩間所無可逃,則其事知為天演所不可離。是故憂患者,天行之用,施於有情,而與知慮並立者也。夫天地之性人為貴,苟非能群,則天秉無由張皇,而最貴最靈之能事不著。人非能為群也,而不能不為群;有人斯有群矣,有群斯有憂患矣。故憂患之淺深,視能群之量為消長。方其混沌僿野,與鹿豕同,謂之未嘗知憂患焉,蔑不可也;進而穴居巢處,有憂患矣,而未攖也;更進而為射獵遊牧,為戎獠,為蠻夷,攖矣而猶未至也;獨至倫紀明,文物興,宮室而耕稼,喪祭而冠婚,如是之民,夫而後勞形鉥心,計深慮遠,若天之胥靡,而不可弛耳。鹹其自至,而虐之者誰歟?
民之初生,固禽獸也。無爪牙以資攫拏,無毛羽以御寒暑,比之鳥,則以手易翼,而無與于飛;方之獸,則減四為二,而不足於走。夫如是之生,而與草木禽獸樊然雜處大地之中,乃能巋爾自存於物競最烈之後,且不僅自存,乃褎然有以首出於庶物。然則人於天地之中,獨具最宜以制勝萬類也審矣。是豈徒靈性有足恃哉!亦由自營之私勝耳。然則不仁者,今之所謂凶德,而夷考其始,乃人類之所恃以得生,深於私,果於害,奪焉而無所與讓,執焉而無所於捨,此皆所恃以為勝也。是故渾荒之民,實合狙與虎之德而兼之。形便機詐,好事傚尤。附之以合群之材,重之以貪戾狠摯、好勝無所於屈之風。少一焉其能免於陰陽外物之害,而不為所吞噬殘賊無□類者寡矣。然而孰知此所恃以勝物者,浸假乃轉以自伐耶?何以言之?人之性不能不為群,群之治亦不能不日進;群之治日進,則彼不仁之自伐亦日深。人之始其與禽獸雜居者,不知其幾千萬歲也;取於物以自養,習為攘奪不仁者,不知其幾千百世也。其習之於事也既久,其染之於性也自深。氣質姻成,流為種智。是以其治化雖進,其萌蘗仍存。嗟夫!此世之所以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也。夫自營不仁之宜於為散,不宜於為群;宜於亂而不宜於治,夫人而知之者也。
昔之所謂狙與虎者,彼非不欲其盡死,而化為麟鳳騶虞也。而無如是狒狒耽耽者,卒不可以盡伏。向也,資二者之德而樂利之矣,乃今試嘗用之,則樂也每不勝其憂,利也常不如其患。凶德之為虐,較所謂陰陽外物之害,不翅過之。由是悉取其類,揭其名而戮之,曰過、曰惡、曰罪、曰孽。又不伏,則鞭答之、放流之、刀鋸之、鐵鉞之。甚矣哉!群之治既興,是狙與虎之無益於人,而適用自伐也。而孰知其始之固賴是以生乎?是故憂患之來,其本諸陰陽者猶之淺也,而緣諸人事者乃至深。六合之內,天演昭回,其奧衍美麗,可謂極矣,而憂患乃與之相盡。然則治化之興,果有以袪是憂患者乎?將人之所為,與天之所演者,果有合而可奉時不違者乎?抑天人互殊,而二者之事,固不可以終合也。
○論三
大抵未有文字之先,草昧敦龐,是為遊獵之世。游,故散而無大群;獵,則戕害而鮮食艱食,此所謂無化之民也。文字既興,斯為文明之世。文者以言其條理,明者所以別於草昧。出草昧,入條理,非有化者不能也。然而化有久暫之分,而治亦有偏賅之異。自營不仁之氣質,變之綦難;而仁讓樂群之風,漸摩日淺,勢必不能以數千年之磨洗,去數十百萬年之積習。故自有文字至今,皆為嬗蛻之世,此言治者所要知也。自夫人心之靈,莫不有知,而妙道之行,死生榮悴,日夜相待夫前,昭昭乎若揭日月。所以先覺之儔,妙契同符,不期而會,分塗異唱,殊旨同歸。所謂東海一聖人,此心此理同;西海一聖人,此心此理同也。是故天演之學,雖發於生民之初,而大盛於今世,此二千五百載之中,泰東西前識大心之所得,灼然不可誣也。
雖然,其事有淺深焉。昔者殷周之際,希臘、印度,昏墊搶攘,戰鬥幾無虛日。迨有周既東,而二國治化,稍稍出矣。蓋由來禮樂之興,必在去殺勝殘之後,而民唯安生樂業,乃能自奮於學問思索之中,不忍於芸芸以生,昧昧以死。前之爭也,爭夫其所以生;後之爭也,爭夫其不虛生。及其進也,則爭有以極天賦之能事,而無與生俱盡焉。凡其窮物理之所以然,為人道之所當然,而日討論於天人之際者,為斯一事而已。夫豈游心冥冥,勤其無補也哉!
顧爭生已難,此微論蹄跡交午之秋,與夫擊鮮艱食之世也。即在今日,試問世之持肥曳輕,而不以生事為憂者,什一千百而外,有幾人哉?至於過此之所爭,則其願彌奢,其道彌遠;其識彌上,其事亦彌勤。而為此者,皆賢豪聖哲之徒,國有之而榮,種得之而貴,人之所賴以日遠於禽獸者也,可多得哉!意識所及,既隨窮理致知之事日以無窮,而吾生有涯,又不能不長慮卻顧,要識始之從何來,後之於何往,欲通死生之故,識鬼神之情狀,則官骸形氣限之。而人海茫茫,求自度於缺陷之中,又嘗苦於無術。故合群為治之事,猶之藝樹蒔花,而文物聲明之末流,則如唐花之暖室。何則?文勝則飾偽日滋,聲色味意之可訢日侈,而聾盲爽發狂之患亦日增。其聰明既出於顓蒙,其感而概於性情之隱者,又微眇而深摯。是以樂生之事,雖濃郁閒都,雍容多術,非僿野者所與知,而哀情之生,其中之之深,亦較淺陋者為尤酷。於前事既多無補之悔吝,於未來則懷不測之憂虞。空想之中,別生幻結,雖謂之地獄生心,不為過也。且高明榮華之事,有大賊焉,名曰「倦厭」。煩憂鬱其中,氣力耗於外,「倦厭」之情起而乘之,則向之所欣,轉眴之間,皆為糟粕;前愈至,後愈不堪。及其終也,但覺吾生之幻妄,一切無可控揣。然而常猶戀戀之者,特以死之不可知故耳。嗚呼!此印、歐諸教所由興也。
○論四
然欲知神道設教之所由興,又必自知報施刑賞之公始。蓋使世之報施刑賞而蔑不公,則教之興不興尚未可定也。今夫治術所不可一日無,而由來最尚者,其刑賞乎?蓋刑賞者,天下之平而為治之大器也。自群事既興,而人與人相與之際,必有其所共守而不畔者,而群始立。其守之彌固,則其群彌堅;其畔之或多,則其群立渙。攻窳強弱之間,胥視此所共守者以為斷。凡此之謂公道。故泰西法律之家,其推刑賞之原也,曰:民既成群,必有群約。夫約以駁群,豈唯民戰?豺狼之合從而逐鹿兔也,飆逝霆擊,可謂暴矣,然必其不互相吞噬而後能行,而期有獲,是亦約也,夫豈必載之簡書,懸之象魏,著之法哉?隤然默喻,深信其為公利而共守之而已足矣。民之初生,其為約也大類此,心之相喻為先,而言說文字皆其後也。自其約既立,於是有背者,則合一群共誅之;其遵而守者,亦合一群共慶之。誅慶各以其群,初未嘗有君公焉,臨之以尊位貴勢,為之法令而強使服從也。故其為約也,自立而自守之,自諾而自責之,此約之所以為公也。夫刑賞皆以其群,而本眾人之好惡為與奪,故雖不必義而亦無由奮其私。私之奮也,必自刑賞之權統於一尊始矣。且夫尊者之約,非約也,令也。約生於平等,而令行於上下之間。故群之不約而有令也,由民之各奮勢力,而小役大、弱役強也。且其故不止此,群日以益大,民日以益蕃,智愚賢不肖之至不齊,政令之所以行,刑賞之所以施,勢不得家平而戶論,其權之所歸,日由多而趨寡,由分而入專者,勢也。
且治化日進,而通功易事之風興;治人治於人,不能求之一人之身而備。矧文法之日繁,掌故之日夥,非以為專業者必不暇給也,於是乎有業為治人之人,命之曰士君子。而是群者,遂以其約托之。使之專其守,而行之以公,出賦為酬其庸而為之養,此古今化國之通義也。後有奸雄起而竊之,乃易此一己奉群之義,以為其一國奉己之名,久假而不歸,又烏知非其有乎?此數百千年來,歐羅巴君民之爭,大率坐此。至今之日,泰西之治所以非餘洲之所可及者,公治日出而民權日伸故耳。
且刑賞固皆制治之大權,而及其用之也,則刑嚴於賞。且刑罰世重世輕,制之者有因時扶世之用焉,而古之與今有大不同者存,是不可以不察也。草昧初開之民,其用刑也,無所謂誅意者也。課夫其跡,而未嘗於心意隱微之地加以深求也。然而刑者期於無刑,而明刑固所以弼教。是故刑罰者,群治之所不得已,非於刑者有所深怒痛恨,而必欲推之於死亡也。亦若曰:子之所為,不宜於群,而為群之所不能容云爾。故聖人之行治也,凡以為將然未然者謀,其已然固然者,固不足與治。雖治之猶無益也。夫為將然未然者謀,則不得不取其意而深論之矣。使但取其跡而誅之,則慈母之折□,固可以死其子;塗人之拋堶,固足以殺其鄰。今悉取以入殺人者死之條,民固將自諉於無妄之不幸而無辭,是於用刑之道簡則簡矣,而求其民之日遷善,而以期於無刑,則邈焉不可得也。何則?過失不幸者,非民之所得以自主也。故欲治化之克蒸,非深別於怙故過眚之分必不可。且治國之民,其感孚最神,刑必當其自作之孽,賞必如好善之真。夫而後懲勸行,而有移風移俗之效焉。殺人者固必死也,而無心之殺,情有可論;即不與謀故者同科。其讞獄也,論其意而當恕其跡;其用法也,務其當而不嚴其比。此不獨刑罰一事之為然也。朝庭、裡黨之間所以予奪毀譽盡如此矣。此化國之民所目為公道而共守之者也。
○論五
今夫刑當罪而賞當功者,王者所稱天而行者也。語曰:天道福善而禍淫。又曰:惠迪吉,從逆凶。吉凶禍福者,天之刑賞歟?是則自其所稱而言之,宜當莫天若矣。獨自世事而觀之,則潛濫過差,天固有不可逃於人責者。今夫安樂危苦者,非獨人而有是也,下生禽獸,亦皆有之。誠使安樂為福,危苦為禍;禍者必有罪,而福者皆有功,則彼禽獸者,何所功罪,而天亦取而禍福之耶?而議者曰:是不然,禽獸非天之所郵也。此不獨言天之不廣,且何所證而輒雲天之獨厚於人也?就如所言,而天之於人也又何如?今夫為善者之不必福,與為惡者之不必禍,無文字之前尚矣,不可稽矣;有文字來,則真不知凡幾也。貪狠暴戾者之興,如孟夏之草木;而謹願慈愛,非中正不發忿者,生逢槁餓,死罹刑罰,蓋不勝僂指矣。且祖父之餘惡,何故降受之以子孫?愚無知之蒙殃,何乃不異於怙賊?因一二人之狂瞽僨事,而善良無罪因以得禍者,蓋累千盈萬而未已也。求刑賞之當固若是乎?嗚呼!彼蒼之憒憒,印度、希臘、斯邁特古猶太國三土之人,知之審矣。是以釋氏悉曇之章,《舊約‧約伯之記》,與夫希臘鄂謨希臘詩人之所哀歌,其言天之不吊,何相類耶?大水溢,火山流,饑饉疾疫之時行,計其所戕,雖桀紂之所為,方之蔑爾。是豈皆惡而罰之所應加者哉?人為帝王,動曰天命矣,然成吉思殘賊不仁,其視人也如草,而得國幅員之廣,西迄歐羅。伊惕卜須,義人也,乃事不自知,至手刃其父,而妻其母。罕謨勒德孝子也,乃殺其季父,辱其親母,而己亦剚刃於胸。此二者皆歷生人之至痛極酷,而又非其罪者也,而誰則屍之?夫如是尚得謂冥冥之中,高高在上,有與人道同其好惡,而操是獎善癉惡者權耶?
昔有為動物之學者,得一鹿,剖而驗之,韌肋而便體,遠聞而長脛,喟然曰:偉哉夫造化!是賦之以善驚捷足,以遠害自全也。他日又得狼,又剖而驗之,深喙而大肺,善嗅而不疲,憮然曰:偉哉夫造化!是賦之以猛鷙有力,以求食自養也。故苟自格致之事而觀之,則狼與鹿二者之間,皆有以見夫造物之至巧,而無所容心於其間。自以人之意行,夫而後鹿之受害,與狼之為害,二者厘然判矣。彼將以鹿為良為善,以狼為虐為惡,且由是凡利安是鹿者,為仁之事;助養是狼者,為不仁之事。然而是二者,皆造化之所為也。譬有人焉,其左手操刀以殺人,其右能超死而肉骨之,此其人善耶惡耶?仁耶不仁耶?自我觀之,非仁作不仁,無善無惡,彼方超夫此二者之間,而吾固規規然執二者之功罪而覈之,去之遠矣。是故用古德之說,而以謂理原於天,則吾將使理坐堂上而聽斷,將見是天行者,已自為其戎首罪魁,而無以自解於萬物,尚何能執賞罰之柄,而猥曰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也哉。
○論六
夫天道之難知即如此矣。而伊古以來,本天立教之家,意存夫救世,以為天者萬物之祖,必不如是其憒憒也。於是有為天道訟直者焉。享之以郊祀,訊之以蓍龜,則天固無往而不在也。從來言災異者,有君子,有小人。而持論著書,謂天行所昭,無一不與人事相表裡者,則莫不同焉。顧其為說,回穴傅會,使人失據。及其弊也,各主一說,果敢酷虐,相屠戮而亂天下,則甚矣,誣天之不可為也。是以深識之士,衋然閔之,辨物窮微,深持天道必不可知之說,以戒世人之勇於自信者,此遠如希臘之波倫尼,近如英之洛克、休蒙,德之可汗德,其所反覆著明,皆此志也。而身毒之聖人則以是有不足,必從而為之辭。於是創為因果輪迴之說。因果輪迴之說者,持可言之理,引不可知之事,以解天道之無知者也。
今夫世固無所逃於憂患,而憂患之及於人人,猶雨露之及於草木。自夫其所可知者而言之,則天固未嘗分別善惡,而因以予奪損益於其間也。曰:此其事有因果焉。因果人人所自為,雖謂之天未嘗予焉,蔑不可也。生有過去,有見在,有未來。三者首尾相銜,如鋃鐺之環,如魚網之目。禍福之來,天實合前後而統計之,人徒取其當前之所遇而課其盈絀焉,固不可也。身世苦樂之端,人人皆食其所自播殖者。天道無無果之因,亥無無因之果。是故今之所享受者,不因於今生,必因於前世;今之所為作者,不果於現在,將果於未來,當境之所值,如代數之有積,乃合前後正負之數,而得其通和也。必其正負相抵,而後其通和為無。此不數數之事也。捨是則有正余、有負余。故所謂因果者,不必自今生而盡也。負之未償,將終有其償償之日。苟僅以所見而言之,則有時宜福者,反以得禍;而宜困者,反以得亨,而不知其通核相抵之餘,其人之尚有大負也。此其伸縮盈朒之數,夫豈凡夫之所與知者哉?自婆羅門以至驕答摩,其為天道解者如此。此微論其說之決無由審其真妄也,就令如是,而天固何如是之不憚煩,又何所為而為此,則亦終於不可知而已。雖然,此所謂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者歟?遽斥其妄,而以鹵莽之意觀之,殆未可也。且輪迴之說,固本之於可見之人事物理以為推,即求之日用常行之間,又實有其相似者。此好學深思之士,所為樂反覆於其說,而為求其義之所底耳。
○論七
理有發自古初,而歷久彌明者,其種姓之說乎?先民有云:子孫者,祖父之分身也。吾人聲容氣體之間,或本諸父,或稟諸母,凡薈萃此一人之中,若遠若近,實皆有其由來,此人人共知之事也。且豈唯聲容氣體有自來哉,至於性情為尤甚。今夫處如是境,際如是時,行如是事,而進退取捨,人各不同者,亦唯其性情異耳,此非偶然而然也。誠得審考而遠跡之,將曉然於其發之皆有由,其成之皆有自,凡薈萃流傳,以成是人之所以為是人者,其各受於先,與聲容氣體無以異也。且隱之既為性情,將見之以為德行。德制行者也,行表德者也。二者或凶或吉,有正有邪,其皆由祖考以至子孫,遞嬗流傳,繼繼繩繩而代為授受者歟?方孩提之生,其性情德行隱也,此所謂儲能者也。浸假是儲能者,將著而為效實焉。為明為愚,為柔為強,將見之於言行,而皆可實指也。過是而有牝牡之合,苟具一德,將又有他德與之匯而深淺醨之。凡其性情與其聲容氣體者,皆雜糅焉以轉而致諸其胤。蓋種姓之說,其由來遠矣。
顧印度之說與此微有不同者:則吾人以謂子孫為祖父之分身,代相為傳,如前所論;而彼則謂人有後身,不必孫子,聲容氣體,其粗者固不必傳,而性情德行,凡所前積者,乃合揉劑和成為一物,名曰喀爾摩,轉曰羯磨,譯為種業。是種業者,不必專指罪惡為言,乃功罪之通名,善惡之公號,唯入泥洹而滅度者,可免輪迴,永離苦趣。否則,善惡雖殊,要皆由此無明,轉成業識,造種種業,薰成種子,名為業種;種必有果,果復生子,輪轉生死,無有窮時,而苦趣亦與之俱永,何則?生之與苦,固不得離而二也。蓋彼欲明生類舒慘之不均,憂喜之互異,而今生之性情德行又不足以盡其所以然,是用不得已而有輪迴之說。然輪迴矣,使己轉為庚,而己自為己,庚自為庚,無一物焉以相受於其際,則又何足明因果乎?故又不得已而有種業之說,如所謂業種自然,如惡義聚者,即此義也。然羯磨世以微殊,不獨受於父母者不同,而一己之所為,亦可使之進退,此彼學所以有薰修之事也。薰修證果之說,乃釋氏所最重,而標為法門者也。顧其理則為近代天演家所聚訟。夫以受生之不同,與修習之得失,其人性之美惡,將因而有擴充消長之功。此誠不誣之論也。顧雲是必足以變化氣質,則斷斷乎尚有難言者。世固有一生刻厲,而育子不必賢於其親;亦有終身慆淫,而生孫或遠過於厥祖。身則善矣,惡矣,而氣質或未嘗變也;薰修勤矣,而果則不必證也。故知釋氏獨以薰修為必足證果而無疑者,蓋使居養修行之事,用以變化氣質,乃在或然或不然之間,則不徒因果之說將無所施,且吾生之所賴以自度者,將從此而盡廢,則彼所謂超生死出輪迴者,又烏從而用力乎?吾故知印度薰修證果之言,由有所不得已而後起義也。
○論八
考竺乾初法,與輓近智學家所明,不相逕庭。其言物也,皆有其不變者以為之根,謂之曰淨。淨之雲者,清淨本然,不隨物轉者也。而其外與知、見接者,謂之曰塵,曰名。名之雲者,有為之法,變動不居,不主故常者也。宇宙之大淨名曰婆羅門,而即為其教宗之號。其分賦於人人之淨曰阿德門。二者本為同物,特在人者或為氣稟所拘,官骸所囿,而一切嗜欲哀樂之感,叢而為其人一生之幻影,於是乎本然之體,乃有不可復識者矣。幻影之事,世人既認以為真,故阿德門常為所困。纏縛沈淪,回轉生死。而末由自拔,明識悟其然也,則曰:身世既皆幻,而舉凡困苦僇辱之事,皆生於自為之私,則何若斷絕由緣,破其初地之為得乎?於是乃絕聖棄智,懲忿瘠欲,求所謂超生死而出輪迴者,此其道非他,自吾黨觀之,直不游天演之中,不從事於物競之紛雲而已耳。夫羯磨業果,既可借薰修鋤治而進退之矣,而凡粗濁貪慾之事,又可由是而漸消,則吾生所謂自營為己之深私,與夫惡死蘄生之大惑,胥可由此道焉而脫其梏矣。然則世之幻影將有時而消,生之夢泡將由是而破。既破既消之後,吾阿德門之本體見,而與明通公溥之婆羅門合而為一。此教宗之大旨,而印土佛法未出已前,前識之士所用以自度之術也。顧其為術也,堅苦刻厲,肥遁陸沈,及其道之既成,則冥然罔覺,頑爾無知。自不知者觀之,則與所謂無明生心者無以異也。雖然,其道則自智以生,又必賴智焉以運之。譬諸爐火之家,不獨於黃白鉛汞之性,皆深識而曉然,又必具夫審度之能,習於化合之巧,而後有以期於成而不敗也。且其事一主於人,而於天無所與。運如是智,施如是力,證如是果,其權其效,皆薰修者之所獨操,而天無所任其功過,此正後之人所謂只合自性自度者也。
由今而觀之,乃知彼之冥心孤往,刻意修行者,誠以為生世既無所逃於憂患,且苦海舟流,尚不知其所屆。然則馮生保世,徒為弱喪而不知歸,而捐生蘄死者,其惑又未必不滋甚也。幸今者大患雖緣於有身,而是境胥由於心造,於是有刳心之術焉。凡吾所繫戀於一世,而為是心之糾纏者,若田宅、若親愛、若禮法、若人群,皆將悉取而棄捐之,甚至生事衣食之必需,亦必裁製抑嗇,使之僅足以存而後已。破壞窮乞,佯狂冥癡。夫如是而後,超凡離群而與天為徒也。婆羅門之道如是而已。
丁酉六月初三日刪節訖
○論九
迨至喬答摩肇興西土,誓拯群生。復案:喬答摩即瞿曇之轉,本為佛姓。或作喬曇彌,或作俱譚。《西域記》雲,本星名,以星立稱,代為貴姓,後乃改為釋迦。其宗旨所存,與舊教之婆羅門初不相遠。獨至繕性反宗,如所謂修阿德門以入婆羅門者,乃與婆羅門迥別。舊教以婆羅門為究竟,其無形體、無方相,冥滅灰搞,可謂至矣。而自喬答摩慧眼觀之,則以為偽道魔宗,人入其中,如投羅網。蓋婆羅門雖為玄同止境,然但使有物尚存,便可墜入輪轉,舉一切人天苦趣,將又熾然以興。必當並此無之,方不授權於物,此釋迦氏所為迥絕恆蹊,都忘言議者也。曩者希臘古德,洎夫輓近西儒之言性也,皆曰:一切世法,無真非幻,幻還有真。何言乎無真非幻也?山河大地,及一切形氣思慮中物,不能自有,皆賴覺知而後有。見盡則色絕,聞塞則聲亡。至於香味觸法,莫不如是。而眼耳鼻舌身意,皆心之官,此所謂無真作幻者也。何言乎幻還有真也?今夫與我接者,皆物之跡,雖千殊萬詭,起滅無常,然必有其不變者以為之根,而後此所謂跡者,有所附而自著,變者幻也、果也;不變者真也、因也。是故無論粗為形體,精為心神,皆有其真且實者不變而長存,而為是幻且虛者之所主。由斯而談,則造化必有真宰,字曰上帝;而吾人必有真性,稱曰靈魂,此不可畔之說也。故曰幻還有真也。古德之說可謂精矣。
雖然,使更即其語而窮之,問所謂真,所謂主,所謂不變之根,若捨其常變遷流,而接時生心者以為言,則此之所謂真者,又烏從而得其可指,恐亦將雀躍拊髀,而自委於吾不知也。謂跡者履之所出,不當以跡為履,固也,而如履之卒不可見何哉?夫日見果知因者,以他日嘗以是因而從之以如是果故也。今使從無始以來,徒見有果,未嘗見因,則因之存亡,又復何從而察?即謂事止於果,未嘗有因,又將何所據以排其說?如曰無無因之果,果必有因,則果幻者,因又何必作幻?又安知其為真、為實、為不變之主耶?是故前數家之說,所以證諸幻之有真,而不知略反其說,則以證諸真之皆幻,又未嘗不可也。今有一物於此,視之澤然而黃,臭之郁然而香,撫之攣然而圓,食之滋然而甘者,吾知其為橘也。假今者去其澤然黃者,而無施以他色;奪其郁然香者,而無畀以他臭;毀其攣然圓者,而無賦以他形;斷其滋然甘者,而無予以他味,且舉凡與根塵接者,皆絕之而無易以其他,則是橘之所餘留為何物耶?觀相固皆妄矣,而今者去其妄以求其真,而其真又不見也,則安用此茫昧不可識者,獨寶貴之以為性真為哉?故曰反其說以證諸真之皆幻焉,又未嘗不可也。雖然,人之生也,形氣限之。物之無對待而不可以根塵接者,皆非吾人思議之所得及。是故物之本體,既不敢謂其有,亦不得遽言其無。西儒前者之說,亦未嘗固也。懸揣微議,而默於所不可知,獨至釋迦乃高唱大呼,舉凡三果四生,人天魔龍,有識無識,凡法轉之所轉,則皆取而名之曰幻。不然,則金剛般若之四句偈,何以稱焉?
告富棲那曰:殺、盜、淫三種顛倒相續,皆是覺明,明瞭知性,因了發相,從妄見生。山河大地,諸有為相,次第遷流,因此虛妄,終而復始。其究也,不獨形相為妄,意識非真,乃至法尚應捨,何況非法!此自有說理之家以來,了盡空無,未有如佛者也。故執佛之理而驗西儒之言,其前半與佛同也,其後半則大異,此印歐二教之所以不同,講西學者不可不深察也。
復案:勝代嘉、隆、萬歷之世,於西國為十六世紀,晦盲既往,文明之運開。當是時,格物大家如柏庚、奈端、斯賓納吒、賴伯攝子、洛克輩出,人具特識,家傳異書。而法人特加爾德首倡疑古之學,悉破前古教宗及亞理大德等沈痼主張之說,獨師心知。而奈端亦以力理談天,謂宇宙間事,皆可以力理明之。於是談性命者,有氣質家言。氣質家者,其大旨謂:氣在理先,氣實定志也。此其說雖與中國儒先以及泰西前志背道而馳,然近今百年,格致之事日明,左證日多,而主其說者亦日以益眾。有比爾圭黎者,憂其說之害教也,著《性命論》以難之曰:「夫言萬物之變,皆氣質之功能,信矣!然此所謂氣質者,果何物耶?凡此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者,果無所待而存,抑捨吾心之知,而即同於無物耶?然則,物之著有,必待吾心之知覺,而非神則終無知覺之用。是知宇宙萬變,著於神而有乎心,乃神明之世界,而非氣質之世界也。大氐前人之論物理也,大抵分色、淨二義。色可以官接,而淨雖可思擬,其情狀則必不可知。何則?淨由色覺,去色無從見淨故也。然吾心假官覺色,故色之為事,是意非物。當其覺時,但能覺意,未嘗覺物。物意之際,常隔一塵。故吾心所知,皆意非物,皆果非因。而果同因否,又不可知。或物盡於意,更無意因,如比氏所言,究亦無從斷論也。西國理家所得如此。是以格致之事,以有待為基,其無待之第一義,本不二法門,更無所寄。其言說也,顧色變幻不留,而塵識多妄,故審理之家,至斥六根為賊。且廢然謂萬物本體真性,決非處形氣者之所得窺。蓋自周秦以來,西儒言理窮微之學,累變塗術,而其究也,皆以斯克布特終焉。斯克布特者,漢言疑幻者也。至比圭黎氏本洛克識由閱歷之旨,們然謂物本無,淨即色,即物。其說甚為一時所宗。
○論十
夫謂一切世間,人生地獄,所有神魔人畜,皆在法輪中轉,生死起滅,無有窮期,此固婆羅門之舊說。然自喬答摩出,然後取群實而皆虛之,一切有為,胥由心造。譬如逝水,或洄旋成齊,或跳躍為汩,倏忽見滅,因盡果銷。人生一世間,循業發現,又如縶犬於株,圍繞躑躅。總而言之,無論為神為形,一切無實無常而已。故不特存一己之見者,為纏著可悲,實則凡身而外,皆屬無可把玩者矣。顧於斯之時,前所謂羯摩業種,又何若耶?曰:羯摩固未嘗動也。蓋羯摩如慈氣然,其始在慈石也,浸假可移之以入鋼,浸假由鋼又可移之以入鎘,展轉相過,而皆有吸鐵之用。當其寓於一物之時,其氣力之醇醨厚薄,得以術而增損聚散之,亦各視其隨地隨時之所遭逢,以為所受之淺深已耳。是以羯摩果業,隨境自修,而彼是傳移,綿延無已。
顧世尊一大事因緣,正為超出生死,所謂廓然空寂,無有聖人,夫而後成幻夢之大覺。大覺雲何?此但如人在夢中,夢為不夢,乃亦蘧然自謂非夢,實則夢境猶未離也。夫是之謂泥洹,吾曹之論如此,而自彼言之,則泥洹究竟為何?至今尚無定論,取其最初最淺義諦,則以無慾、無為、無識、無想,湛然寂靜為歸,必入無餘泥洹而滅度之,而後吾之羯摩,不受輪轉,而愛河苦海,永息迷波。此佛道究竟,其與婆羅門所證聖果,雖若相似,已□乎不可同視之矣。至二者薰修自度之方,則前教以刻厲為真修,以嗜欲為稂秀。佛則不以為然,目為揠苗助長,非徒無益,抑且害之。以謂修道務澄其源,苟不揣其本,而唯末之齊,即斷毀支體,摩頂放踵,又何裨耶?故欲絕惡根,先培善本。道在悲智並大,以利濟群生,名相兩忘,而淨修三業。質而言之,要不外塞物競之源,絕自營之私,而明通公溥,物我一體而已矣。自營者未嘗不爭,爭則物競興,而輪迴無自以免矣。婆羅門之道為我,而佛反之以兼愛。此佛道徑術與婆羅門雖同其堅苦卓絕,而其用意又不相侔者也。此其一人作則,而萬類從風,越二千載而長存,通九重譯而彌遠。自生民神道設教以來,其流傳廣遠,莫如佛者,有由然矣。恆河沙界,惟我獨尊,則不知造物之有宰;本性圓融,周遍法界,則不信人身之有魂;超度四流,大患永滅,則長生久視之蘄,不僅大愚,且為罪業。禱頌無所用也,祭祀非所歆也,捨自性自度而外,無他術焉。無所服從,無所諍競,無所求助於道外之眾生。寂曠虛寥,冥然孤往。其教之行也,合五州大地之民計之,望風承流,居其少半。雖今者源遠流雜,漸失本真,然較而論之,尚為地中最大教會也。豈非絕奇之事也哉?
復案:釋氏轉輪之說,即莊生所謂薪盡火傳。自得阿羅漢果者觀之,則三界一切諸有為相,無論自創創他,皆屬暫時訢合成觀,終於消散。而斯人身世之故,皆以想愛同結,聚幻成身。身世如空華,業種如空果,以空果為空華,世世生生相續不絕。人天地獄,各隨所修。是以貪慾一捐,諸幻都滅。
無生既證,即一切與生俱有者,亦隨之而盡,此泥洹最粗義諦也。然自世尊宣揚正教以來,其中聖賢,於泥洹皆不著言說,以為不二法門,超諸理解。豈曰無辯,辯所不能言也。然津而逮之功,非言不顯,苟不得已而有雲,則其體用,固可得而微指也。一是泥洹無形體、無知識、無一切有為法。舉其大意而言之,固與寂滅無以異也。二是泥洹寂不真寂,滅不真滅;假其真滅,同於無物,則無從為辟支佛阿羅漢果,而有無上正偏知之名矣。三是泥洹湛然妙明,永離苦趣,福慧兩足,而萬累都捐。其歡喜安樂,斷非未證斯果者所及知、所可喻。正如方勞苦人,無由識息肩時情況,故世人不知,以謂佛道若究竟滅絕空無,則亦有何可慕。而智者則知:由無常以入長存,由恐怖煩惱而歸樂極,所得至為不可思議。故如渴驥奔泉,久客思返。真人之慕,固非凡夫所與知者也。
○論十一
今若捨印度而漸迤以西,則有猶大、希臘、義大利。當姬周之季,迭為聲教文治之邦。論者謂:彼都學術與亞洲諸教判然各塗,不相祖述。或則謂西海所傳,盡屬東來舊法,引緒分支,二者皆一偏之論,而未嘗深考其實者也。平情而論,乃在折中二者之間。蓋歐洲學術之興,亦猶其民之種族,其始皆自西域而分。迨源遠支交,新知踵出,則冰寒於水,自然度越前知。今觀於天演學一端,即可思而得其理耳。當時希臘文教最先,其密理圖學人,皆識斯要。而伊匪蘇之額拉吉來圖為之魁。額拉生年與身毒釋迦之時實為相接。潭思著論,精旨微言,號為難讀。然晚近學者,多取其殘缺熟考而精思之。乃悟今茲所言,雖誠益密益精,然大體所存,固已為古人所先獲。即如此論首篇所引濯足長流諸喻,皆為額拉氏之緒言。但額拉之學,苞六合,闡造化,為數千年格致先聲,不斷斷於民生日用之間,修己治人之事。洎夫數傳之後,理學慮塗,輻輳雅典,一時明睿,鹹究心於人道治理之中,而以額拉為窮鶩高遠者矣。此雖若近思切問,而有鞭辟向裡之功,而額拉氏之體大思精,所謂檢押大宇,包括萬類者,亦隨之而不可復見矣。希臘中古理家蘇格拉第與柏拉圖師弟二人最為超特。顧彼於額拉氏之緒論遺文,知之轉未若吾後人之親切者。識同體之善,忘異量之美,則雖年代相接,而未必相知也。蓋蘇格氏之大旨,以為天地六合之大,事極廣遠,決非吾人智慮之所能周。即使窮神竭精,事亦何裨於日用。所以存而不論,反以求諸人事交際之間,用以期其學之翔實。獨不悟理無間於小大,苟有倫脊對待,則皆為學問所可資。方其可言,不必天難而人易也。至於無對,雖在習見,而亦有難窺者焉。是以格致實功,恆在理、氣、數三者之間,而絕口不言神化。彼蘇格氏之學,未嘗諱神化也。而轉病有倫脊可推之物理為高遠而置之,是故名為崇實而黜虛,實則捨全而事偏,求近而遺遠,此所以不能引額拉未竟之緒,而大有所明也。夫薄氣質格致之學以為無關人事,專以修己治人之事為切要之圖者,蘇格氏之宗旨也。此其道後之什匿克宗用之,厭惡世風,刻苦勵行,有安得臣、知阿真尼為其眉目。而蘇格拉氏再傳之後,有雅裡大德勒崛起大秦、羅馬間。察其神識之所周,與其解悟之所入,殆可謂超凡入聖、凌躒古今者矣。然尚不知物化遷流,宇宙悠久之論,為前識所已言。故額拉氏為天演學宗,而滴髓真傳,前不屬於蘇格拉第,後不屬之亞里大德勒,二者雖皆為當代碩師,而皆無與於此學。傳衣所托,乃在德謨吉利圖也。顧當德謨氏之時,民智尚未宏開,阿伯智拉額拉吉米圖所倡高言,尚未能為眾心之止。直至斯多噶之徒出,乃大闡徑塗,上接額拉之學。天演之論,誠當以此為中興,所謂玉振金聲,始終條理者矣。
顧唯是學經傳授,無論見知私淑,皆能漸失本來。緣學者各奮其私,迻傳失實,不獨奪其所本有,而且羼以所本無。如斯多噶等所倡造物真宰之說,則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。原夫額拉之論,彼以火化為宇宙萬物根本,皆出於火,皆入於火;由火生成,由火毀滅。遞劫盈虛,週而復始,而常有定理焉以運行之。故世界起滅,如海濱小兒聚沙作壘,任情剷築,成壞循還,初不必有物焉,以綱維張弛之也。自斯多噶之徒興,於是宇宙冥頑,乃有真宰。其德力無窮,其悲智並大;無所不在,無所不知。不仁而至仁,無為而體物;孕太極而無對,窅然居萬化之先,而永為之主。此則額拉氏所未言,而純為後起之說矣。
復案:密理圖舊地,在亞洲西界,當春秋昭、定之世,希臘全盛之時,跨有歐亞。其地為一大都會,商賈輻湊,文學昌明。中為波斯所侵,至戰國之時,羅馬漸盛,希臘衰微,而其地亦廢,在今名斯沒爾拿地南。
伊匪蘇舊地,亦在亞洲西極。在商辛、周文之世,希臘建邑於此,有祠宇祀前農神。知安那當希臘全盛時,最為著號。至周顯王十三年,希臘名王亞列佔地生日,其城宇災,四方佈施,隨復建造,壯麗過前,為南懷仁所稱宇內七大工之一。後希臘衰,其地屬羅馬。耶穌之徒波羅宣其教如此。當曹魏景元、鹹熙之間,先農知安那之廟毀矣。自茲厥後,其地遂圮,突厥興,取其材以為君士但丁焉。
額拉吉來圖生於周景十年,為歐洲智學之祖。其所持論前人不甚重也。至今日乃愈明,為之表章者日眾。按額拉大旨,以變言物。故謂萬物皆在已與將之間,而無可指之現在。以火化為天地之秘機,而與神同體。又謂人生而神死,人死而神生,此則與莊生齊物「彼是方生,薪盡火傳」之論若符節矣。
蘇格拉第希臘雅典人,生於周季元王、定王之交,為柏拉圖師。其學以事天、克己、愛人、忠國為主。精闢篤摯,感人至深,有歐洲聖人之目。以不信古教,獨唱真學,威烈王二十二年為希臘王坐以非聖誤人殺之。無著作,其徒柏拉圖為敘述其言論焉。
柏拉圖一名雅裡大各,雅典人。生於周考王十四年,壽八十歲而卒。儀狀魁偉,學為武事,其師字之曰柏拉圖。柏拉圖言大膊也。折節為學,能為歌詩。及聞蘇格拉第言,忽盡棄舊學,從之,事之十年。蘇死為訟冤,國人仇之。乃棄鄉里,游埃及,求師訪道十三年。走義大利,盡交其賢豪長者,觸其王諱,為所賣為奴,得釋歸。講學於雅典之雅克特美園,後人即以此為其學之號。著作繁富,精深奧衍,善言大人之際,而制行純備,不愧其師,至今西洋言古學者稱蘇、柏。
什匿克希臘學派名,因射圃之名而著號。倡其學者亦蘇格拉第之徒,名安得臣者。其宗旨謂學者所以淑身而窮極幽渺者為無當,絕欲遺世以無待於外為歸。於是盡斥人功,任天率性。至其流極,乃為窮丐狂裸,禮法蕩然。
斯多噶亦希臘學派名,昉於週末考、顯之間,而支諾為之倡始。以雅典市中畫樓為講學之地。希人謂闤闠為斯多亞,故以是名其學。行於先秦西京之間,始於希臘,成於羅馬,而至今不衰,流布最為廣遠。歐洲人心風俗之成,此學其星宿海也。其學靡所不包,大氐以格致為修身之本。其教人也,尚勇果、設然諾、重犯難冒險、不苟得、不幸生之風。故西人稱義烈不屈男子,曰似斯多噶,蓋所由來遠矣。
雅裡大德勒者,柏拉圖弟子。生於周安王十八年,六十二歲卒。為希臘名王亞列山大之師。其學自天算格致,下逮修齊治平,無所不統。元、明之前,新學未出,西洋學者言理言學,必以雅氏之論為宗,蓋猶中國之孔氏。迨柏庚等起於嘉靖、萬歷之間,痛斥運虛之學,在在以實測實驗為主,於是歐洲古學之焰息矣。且引繩排根,矯往過直者有之。輓近學者平氣衡言,別其蕪累,存其精英,而雅氏之真乃出焉。
德漠吉利圖生於春秋魯、哀間,以富人之子遊學,盡散其資。在古人中最先創為近代化學中所謂莫破微塵最小質點名曰莫破。之說者。
以上丁酉六月初五夕刪改訖
○論十二
從來學術相承,往往有發端甚微,而經歷久遠,效驗遂巨者,如斯多噶創為造物上帝之言是已。夫茫茫天壤,既有一至仁極義,無所不知、無所不能、無所不往、無所不在之真宰,以彌綸施設於其間。則謂宇宙間有真惡業已不可,謂世界有不可彌之缺陷愈不可也。然而吾人內度諸身心之中,外察諸於物我之際,覺復載雖寬,乃無所往而可逃憂患。今必謂世間皆妄非真,則憂喜同為幻相。假世間尚存真物,則憂患而外,何者為真?宇宙莽莽,不徒惡業熾然,而且缺陷分明,彌綸無術。孰居無事而推行是?質而叩之,有無可解免者矣。雖然,彼斯多噶之徒不謂爾也。吉裡須布曰:一教既行,無論其宗風若何,苟自其功分趣數而觀之,皆可言之成理。故其為天訟直也,一則曰天行無過;二則曰禍福倚伏,患難玉成;三則曰天討有罪,孽由人興,威怒雖甚,歸於好生。此三說也,不獨深信於當年,實則張皇於後葉,載之簡策,布在風謠,振古於茲,垂為教要。
英吉利有詩人樸白者,著《人道篇》韻語數萬言,其驚句云:「玄宰有秘機,斯人特未悟。世事無偶然,彼蒼審措注。乍疑樂律乖,庸知各得所。雖有偏沴災,終則其利溥。寄語傲慢徒,慎勿輕毀詛。一理今分明,造化原無過。」如前數公言,則由來無不是上帝矣。上帝固超乎是不是而外,即庸有是不是之可論,亦斷作吾輩所及知。但即樸白之言而覈之,則前六句誠為至理名言,後六句則考之理實,反之吾心,誠蹇蹇乎有不相比附也者,是又不可以不論也。蓋謂惡根常含善種,福地乃伏禍胎,而人生於憂患,死於安樂,夫寧不然。但憂患之所以生,為能動心忍性,增益不能故也;為操危慮深者,緣疢疾而獲德慧術智故也。而吾所必不解者,世間有無數小蟲下生,雖空乏其身,拂亂所為,其能事必無能增益。雖極茹苦危殆,而智慧未必克生,而高高在上者,必取而空乏、拂亂、茹苦、危殆之者,則又何也?若謂彼蒼愛人而賤物焉,此又非極摯之論也。且上帝既至仁而無不能矣,則創世成物之時,何不取一無災無害、無惡業、無缺陷之世界而為之,乃必取一憂患縱橫、水深火烈如此者,又造一切有知覺、能別苦樂之生類,使之備嘗危苦於其間,此何為者?嗟夫!是蒼蒼然穹爾而高者,果不可問耶?不然使致憾者明目張膽而叩其所以然,恐斯多噶、樸白之倫所號為為天訟直者,亦將窮於置對也。且徑消造物無過,其語病尤深。蓋既名造物,則兩間所有,何一非造物之所為。今使世界已為美備,無可復加,則何事斯人畢生胼胝,舉世勤劬,而更求進是之一境,計唯有式食庶幾,式飲庶幾,芸芸以生,泯泯以死。今日之世事,已無足與治;明日之世事,又莫可誰何。是故用斯多噶、樸白之道,勢必願望都灰,修為盡絕,使舉世潰然委然,成一伊壁鳩魯之豕圈而後可。生於其心,害於其政,其流極有必然者也。
復案:伊壁鳩魯希臘人,生於周顯王二十七年,柏拉圖死七年,而伊生於希臘之阿底噶。其學以遂生行樂為宗旨,而仁智輔之。所講名理、格物、治化諸學,多所發明。後人以其學主於樂生,病以恣肆,因而有豕圈之消。亦猶中國之譏楊、墨,以為無父無君。實則其教清淨節適,故能為希臘古學之一大宗,而其說至今不廢也。
○論十三
吾嘗取斯多噶之教,與喬答摩之教較而論之,則喬答摩悲天閔人,不見世間之真美;而斯多噶樂天任運,又不睹人世之足悲。然二教雖均有所偏,而使二者必取一焉,則斯多噶之教似為差樂。顧不幸生人之事,欲不見世間之真美易,欲小睹人世之足悲難。憂患之叩吾閽,與娛樂之踵吾門,二者之聲孰厲?削艱虞之陳跡,與去歡忻之舊影,二者之事孰難?黠者縱善自寬,至剝膚之傷,斷不能破涕以為笑,徒矜作達,何補真憂。斯多噶以吾人今者所居為第一美備世界。美備則誠美備矣,而無如居之甚不便何也。且為斯多噶之學者曰:「率性以為生。」斯言也,意若謂人道以天行為極則,宜以人從天也。此其為論所據者高,後世之用其說者,遂有們然不顧一切之概,然而其道又未必能無弊也。前者卮言十有餘篇,於此嘗反覆而診縷之矣。誠如斯多噶之徒言,則人道固當扶強而抑弱,重少而輕老。直使五洲殊種之民,至今猶巢居鮮食而後可。何則?天行者固無在焉而不與治功相反者也。
然而以斯多噶之言為妄,則又不可也。何者?言各有攸當,而斯多噶設為此言之本旨,又非後之人用其說者之所與知也。蓋性之為言,義訓非一,約而言之:自然者謂之性,與生俱生者謂之性。故有曰萬物之性,火炎、水流、鳶飛、魚躍是已;有曰生人之性,心知、血氣、嗜欲、情感是已。然而生人之性,有其粗且賤者,如飲食牝牡,所與含生之倫同焉者也,有其精且貴者,如哀樂羞惡,所以異於禽獸者也。而是精且貴者,其賦諸人人,尚有等差之殊,其用之亦常有當否之別。是故果敢辯慧貴矣,而小人或以濟其奸;喜怒哀樂精矣,而常人或以傷其德。然則性分之地,貴之中尚有貴者,精之中尚有精者。有物渾成,字曰清淨之理。人唯具有是性,而後有以超萬有而獨尊,而一切治功教化之事以出。有道之士,能以志帥氣矣,而又能以理定志,而一切雲為動作,胥於此聽命焉,此則斯多噶所率以為生之性也。自夫人有是性,故能以物為與,以民為胞,相養相生,以有天下一家之概也。然則是性也,不獨生之所恃以為靈,實則群之所恃以為合。教化風俗,視其民之率是性力不力以為歸。故斯多噶又名此理曰群性。蓋唯一群之中,人人以損己益群為性分中最重之一事,夫而後其群有以合而不散,而日益強大也。顧今之尚此道者,何其少耶!
復案:此篇之說與宋儒同。宋儒言天,常分理氣為兩物。程子有所謂氣質之性。氣質之性即告子所謂生之謂性,荀子所謂惡之性也。大抵中國儒先言性,專指氣而言則惡之,專指理而言則善之,合理氣而言者,則以性為相近,為善惡混,其不同如此。蓋唯天降衷矣,而亦生民有欲,二者皆天之所為,非人之所設也。古「性」之義通「生」,故或善之,或惡之,或混之,均非無所明之論也。朱子主理居氣先之說,而所謂理者,固待人而後存,待心知而後見。使六合之內,只有血氣,絕無心知,則所謂理者亦不得而見矣。赫胥黎氏之旨,以氣屬天行,而以理歸人治,此固自其用而言之。若自其本體而言,理亦不能捨天而專屬之人也,與朱說參觀可耳。
丁酉六月初六日刪改
○論十四
大演之學發之於額拉吉來圖,而中興於斯多噶。雖然,其倡理以立教也,則實未嘗以天演為之基。後之人之言天也,有曰是有始焉,如《舊約》所載造世之言是已;有曰是常如是,而未嘗有始終也。二者雖斯多噶所弗言,而代以天演之說,顧其立教維世之旨,則與二未嘗殊。揣斯多噶之徒之意,固以謂天者,人道之標準,所貴乎言大道者,固將體之以為道德之極隆如前篇所謂率性以為生者。至於二儀之所以位,混沌之所由開,亦何關於人事乎?極其委心任運之意,其蔽也,乃徒見化工之美備,而不睹天運之疾威。且不悟任天而行,則治道末由加進。夫天行與人治異效,所在皆然,雖欲美言頌歎無益也。自其實事身受者而觀之,則天行之運,固當假手於粗且賤之人心,而未嘗誘衷於精且貴之明德。且常若與之為難,而使微者愈微,危者愈危是以其究也,彼教之所謂至人,亦知欲證賢關,其功行存乎矯拂,必絕情塞私,直使形如搞木,心如死灰而後可。當斯之時,情固存也,而必不可以搖其性。雲為動作,胥以禮焉為之依。如是而綿綿若存,以至於解脫形氣之時,吾之靈明,與明通公溥之神,合而為一此斯多噶之道之究竟也。是故自其後而觀之,則希臘、天竺兩宗教,乃若不謀而合。特精而審之,則斯多噶與舊教之婆羅門為近,而亦微有不同者,則婆羅門以苦行窮乞為自度階梯,而斯多噶尚未嘗以刻苦為必不可少之功行。然則是二土之教,其始本同,其繼乃異。而風俗人心之變,即生乎其中。要之其終又未嘗不合。讀印度維達之章,與希臘鄂謨之什,豪壯輕俠,目險為夷塗,視戰鬥為樂境,故其語曰:「風雷晴美日,訢受一例觀。」當其氣之方盛壯也,勢若與鬼神天地爭一旦之命也者。然而不數百年之後,文治既興,粗豪漸泯,藐彼後賢,乃忽焉盡喪其故。跳脫跋扈之氣,轉以為憂深慮遠之風;悲天閔人之意多,而樂生自熹之情損;沈毅用壯,百折不回之概,或有加乎其前,而群然知趨營前猛之可悼。於是斂就新懦,謂天下非勝物之為難,其難勝者即在於一己。精銳英雄,回向折節,寤寐誠求,專歸道要。提婆、兢伽兩水之旁,先覺之儔,如出一轍,鹹曉然於天行之太勁,非脫屣世務,抖擻精修,將歷劫沈淪,顛倒而莫知所屆也。悲夫!
復案:右之所論,雖專言印度、希臘古初風教之同異,而其理實與國種盛衰強弱所以然之故相表裡。生民之事,其始皆敦龐僿野,如今之土番猺獠,所謂草昧之民也。洎治教粗開,則武健俠烈、敢鬥輕死之風競。至變質尚文,化深俗易,則良懦儉嗇、計深慮遠之民多。然而前之民,內雖不足於治,而其種常以強。後之民則卷婁濡需,黠詐惰窳,易於即伏矣,而無恥而尚利,偷生而守雌,此之民不幸而遇外仇,驅而縻之,猶羊豕耳。不觀之《詩》乎?有《駟驖》、《小戎》之風,而秦卒以有天下;《蟋蟀》、《葛屨》、《伐檀》、《碩鼠》之歌作,而唐、魏卒底於亡。周秦以降,與戎狄角者,西漢為最,唐之盛時次之,而南宋最下。論古者察其時之民風俗尚之何如,皆可以得其所以然之故矣。至於今日,若僅以教化而論,則歐洲中國,優劣尚未易可言。然而其民設然諾,重信果,重少輕老,貴壯健無所屈服之風,即東海之倭,其輕生而尚勇,死黨好名,亦與中國之民風大有異。嗚呼!隱憂之大,可勝言哉!
○論十五
四千餘年以來之人心,意者大相遠乎?學術如廢河然,方其廢也,介然兩崖之間,浩浩平沙,莽莽黃蘆而止耳。迨一日者,河復舊道,則依然循其故軌,曲折委蛇,以達於海而後已。今之天演之學,亦猶是也。不知者以為新學,而究切言之,則小異大同,大抵皆發前人所已發也。夫明天人之際,而標為教宗者,古有兩家焉:一曰閔世之教,如婆羅門、喬達摩、什匿克是已。如是者彼皆以國土為危脆,以生世為夢泡。道在苦行真修,以期自度於塵劫。雖今之時,不乏如此人也。國家禁令嚴,而人重違俗。不然則桑門壞色之衣,辟孤乞食之缽,什匿之蓬累而帶索,其忍為此態者,豈無人哉?又其一曰任天之教,如斯多噶是已。如是者彼則以世界為大國,以造物為慈母;種物皆日蒸於無疆,人道終有時而極樂;虎狼可化為羊也,煩惱究觀皆福也。道在率性而行,聽人人自由而無加以天閼。雖今之時,愈不乏如此人也。前去四十許年,主此說以言治者最眾。至於今日奉其道者,日益寢衰。即有一二,亦多見於康強富貴之家。而達理深識之士,則未嘗篤信之,推之措施之際也。自吾黨而觀之,則世固未必皆可閔,而天亦未嘗盡可任也。復載之寬,攘熙之樂,固不必如前教之甚可哀,亦不必如後教之皆可樂。考其真而言之,則豈徒不必而已,亦且有所不能。
今夫人世所歷之程,哀樂亦相半耳。彼畢生不遇可忻之境,與由來不識何事為可悲者,皆居生人至少之數,不足據之以為程也。善夫先民之言曰:天分雖誠有所限,而人事亦足以有功;善者固可以日增也,而惡者亦可以日減。夫天既畀人人以自輔之權能,然則練身繕性,培補薰修,不獨將以自致於最宜,且左提右挈,嘉與宇內共登美善之途,使天行之威日殺,而人人有以樂業安生者,固生人最急之事也。學無論格致之施於氣質,抑名理治化之用於修齊治平,凡皆為此而後起事耳。至於天演之理,凡屬兩間之物,固無往而弗存,而見之於民生治化之中,其用為最巨,是以近今治群學者,多以天演為宗,本之降衷固有之良,推而演之,以至於郅治雍和之極。其為學也,根荄華實,厘然並具矣。又皆有條理之可尋,此誠犁然有當於人心,而不可以旦暮之言廢也。雖然,民有秉彝,而亦天生有欲。道心人心,同時並賦,而不能以獨存。故以大演論化尚矣。然而善固演也,而惡又未嘗不演。若本天以為言,則堯、桀、夷、蹠,雖義利懸殊,而同為率性而行、任天而動也。用天演之說,明殃慶之各有由,使制治者知操何道焉而民競於善;動何機焉而民竟於惡,則有之矣。必謂隨其自至,而民群之內,惡必自然而日消,善必自然而日長,則吾竊竊然猶未之敢信也。苟自夫心學之理而言之,則人心之分別,見於好醜者為先,加於善惡者為後。然則好醜者,其善惡之幾乎?善惡者,其好醜之演乎?人之於意也,好善惡惡,容有不誠;而至於好好色,惡惡臭,則未嘗有偽也者。學者先明吾心好醜忻厭之所以然,而後言任天演之自然,而民群善惡之機,孰消孰長也可,而惜乎今者尚未能也。
○論十六
本天演以言治者,知人心之有善種,而忘其不能無惡根。善可演也,而惡亦未嘗不可演,此其蔽固矣。然而其蔽不止此。輓近之言天演者,達爾文為之倡。顧達爾文專以明世間物類之所以繁殊,與動植之所以盛滅,其書具在,而最為時人所稱述者有二義焉:曰物競,曰天擇。物競者,物各爭存也;天擇者,存其最宜也。樹藝軗養之家,本其理而施以為術,農桑牧畜之事,遂日駸駸。於是談治之家,以謂是道也,用之動植二者之間,既各得所願矣,然則牧民之道,又何獨不如是乎?鼓之以物競,而使最宜者存,則陽長陰消,其勢自必極於郅治而後已。此其願雖宏,而見理又不能以無蔽也。今非謂如卮言之所云云,擇種留良,其事之必有所窒也。今之為蔽,將其術雖無所窒,而用之者又未必即得其所期也。夫宜之為言,豈有定程哉!強弱善惡將皆各有所宜,亦視其所遭焉以為斷耳。吾人處今日之時與境,以如是身,人如是群,是固有其最宜者。而今日之最宜,即今日之最善者也。於是拘虛篤時,遂謂最宜最善為同物,而不知情隨事遷,浸假而今之所善,又未必他日之所宜也。即動植二物以明之:假使今之北半球溫帶之地,轉而為積寒之墟,則今之楩、柟、豫章皆不宜,而宜者乃蒿蓬耳,乃苔蘚耳。更進則窮發不毛,童然無有能生之者可也。又假使更數千萬年,而此變為赤道極熱之區,則其最宜者,深箐長籐,巨蜂玄蟻,獸蹄鳥跡,交於國中而已耳,抑豈吾人今日所祈響之最善者哉!動植如是,人亦宜然。故曰宜無定程,亦視其所遭以為斷耳。彼以天演言治者,以他日之最宜,為即今日之至善,等而一之,夫豈非蔽歟?
今夫人既相聚以為群,雖有倫紀法制,行乎其中,然而終無所逃於天行之虐。蓋群理雖異於禽獸,而孳乳寖多則同。生之事無涯,而奉生之事有涯,其未至於爭者,特早晚耳。爭則天行司令,而人治衰,或亡或存,其存者必其強大,此其所謂最宜者也。當是之時,凡脆弱而不善變者,則不能自致於最宜,而日為天行所耘,以日少日減。故善自營者常利於存;不善自營者常鄰於滅,此真無可如何之勢也。治化愈淺,則天行之威愈烈,此其事殆相為消長者歟!唯治化進而後天行之威損。理平之極,則治功獨用,而天行無權。當此之時,其宜而存者,不在宜於天行之強大與眾也。德賢仁義,其生最優,故在彼則萬物相感相攻而不相得,在此則黎民於變以時雍;在彼則役物為己者強,在此則黜私存愛者附。排擠蹂躪之風一變而為立達保持之隱。且斯時之存,不僅其最宜者已也。凡人力之所能保而存者,皆為致其所宜,而使之各存焉。故天行任物之競,以致其所為擇;治道則以爭為逆節,而以平爭濟眾為極功。聖人既竭耳目之力,胼手胝足,合群制治,使之相養相生,而不被天行之虐矣。則凡游其字而蒙被庥嘉者,當思屈己為人,以為酬恩報德之具。凡所云為動作,其有壞倫紀、干名義而可以亂群害治者,皆以為不義而禁之。設刑憲、廣教條,大氐皆沮任性之行,而勸以職分之所當守。蓋以為群治既興,人之各享其樂業安生之福。既有所取之以為利,斯必有所與之以為償。不得仍夫初民之舊貫,使群道渙,而頹然復返於狉獉也。
復案:劉夢得《天論》之言曰:「形器者有能有不能。天,有形之大者也;人,動物之尤者也。天之能,人固不能也;人之能,天亦有所不能也。故天與人交相勝耳。天之道在生植,其用在強弱;人之道在法制,其用在是非。陽而阜生,陰而肅殺,壯而健,老而耗,氣雄相君,力雄相長,天之能也。陽而樹藝,陰而揫斂;斬材窾堅,液礦硎鋩;義制強悍,禮分長幼;右賢尚功,建極閒邪,人之能也。故人之能勝大者,法大行,則是為公是,非為公非,蹈道者賞,違道有罰,天何予乃事耶!法小弛,則是非駁,賞不盡善,罰不盡辜。人道駁,而天命之說亦駁焉。法大弛,則是非易位。義不足以制強,刑不足以勝非,而人能勝天之具盡喪矣。故曰:天之所能者,生萬物也;人之所能者,治萬物也。」案此其所言,正與赫胥黎氏以天行屬天,以治化屬人同一理解,其言世道興衰,視法制為消長,亦與赫胥黎所言,若出一人之口。至謂天道之用在強弱,人道之用在是非,則與論五以下,所謂古今諸以神道設教者,皆不得已而為天訟直之故,尤為證徹本原也。又其後篇云:「旅者群適夫莽蒼,求休乎茂木,飲乎水泉,必強有力者先焉,雖聖且賢莫能競也,斯非天勝乎?群次乎邑郛,求陰乎華桴,飽於餼牢,必聖且賢先焉,雖強有力莫能競也,斯非人勝乎?苟道乎虞芮,雖莽蒼猶郛邑也;苟山乎匡宋,雖郛邑猶莽蒼也。是一日之塗,大與人交相勝矣。」此其所謂莽蒼,即赫胥黎所謂草昧之世;所謂郛邑,即其文治之時,其所論天人相勝之間,與赫胥氏尤為若合符節。地暌七萬餘裡,時隔千有餘年,而所言相合如此,故備錄之,以為觀者互考焉。
又案:前論皆以尚力為天行,尚德為人治。爭且亂則天勝,安且治則人勝。此與宋以來儒者以理屬之天,以欲屬之人者正相反矣。朱晦庵之序《中庸章句》也,曰:「心之虛靈一而已矣,而有人心道心之異者,以其或生於形氣之私,或原於性命之正,莫不有是形,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;亦莫不有是性,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。二者雜於方寸之間,而不知所以治之,則天理卒無以勝人欲之私。必存養省察,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,而人心每聽命焉,則動靜雲為無過不及之差矣。」此與斯多噶分性為二,有其粗且賤者,有其精且貴者,又若相合。但斯多噶精且貴之中尚有最精最貴、清淨之理而已。通而論之,中外古今言天人之際者,不外二家,一出於教,一出於學。教則以公理屬天,私慾屬人;學則以尚力屬天,而尚德屬人。言學者在在期於征實。故言天也,不能捨形氣;言教者,言言期以於持世,故不能外化神以言理。然而治化雖為人事,而推其原則亦屬天行;好德雖由降衷,而顯諸用則皆根人見。不本天賦,則無以動其幾。抑人之所善所惡,又未必即天之所善所惡也。故赫胥黎氏又謂:「天者有理而無善。」陸子靜亦云:「性無善無惡。」斯言也蓋近之矣。是故知其大本,則孟子性善之言未必是,而荀子性惡而善偽之論亦不必非。偽者,人為,以別於性而已。
誠皆起義不同,而言各有攸當者也。
○論十七
今夫以公義斷私恩者,古今之通法也;民賦其力以供國者,帝王制治之同符也。犯一國之常典者,國之人得以共誅之,此又有眾者之公約也。乃今之以天演言治者,一一疑之。以謂天行無過,任物競天擇之事,則世將自致於太平。其道在聽人人自由,而無強以損己為群之公職,立為應有權利之說,以飾其自營為己之深私。以為民上之所宜為,在設刑憲以持天下之平,過斯以往,皆當聽民自為,而無勞為大匠斫也。倡者其言如綸,和者其言如綍。此其蔽無他,坐不知人治、天行二者之絕非同物而已矣。前論反覆,不憚冗煩。假吾言有可信者存,則此任天之治,為何如治乎?嗟乎!今者欲治道之有功,非與天爭勝焉,固不可也。法天行者非也,而避天行者亦非。夫曰與天爭勝者,非謂違天逆性,而為不祥不順者也。道在盡物之性,而知所以轉害而為功。夫自不知者而言之,則以藐爾之人,乃欲與天爭勝,欲取兩間之所有,馴擾駕御之以為吾利,其不自量力而可閔歎,孰逾此者。然而溯自邃古以迄於今,舉凡人治之進程,世世時時要皆以所勝於天者之多寡為殿最。百年來之歐洲,其所以稱強盛富有者,其故無他,其所勝之天行,而控制萬物,以前民用者,方之同時與前古各國最多故耳。據已事以驗將來,則吾勝大為治之說,不可誣也。是故善觀化者,見大塊之內,人力皆有可通之方;通之愈弘,則吾治亦愈進,人類亦愈亨。彼佛氏以國上為危脆,以身世為浮漚,此誠不自欺之論也。顧法士巴斯葛爾不雲乎:「吾誠弱草,妙能通靈,通靈非他,能思已耳。」以蕞爾之一莖,蘊無窮之神力。其為物也,與無聲無臭、明通公溥之精為類,故能取天之所行而彌綸燮理之,猶佛所謂居一芥子,轉大法輪也。凡一部落、一國邑之為聚也,將必皆有法制禮俗以紐夫其中,以約勒其任性而行之暴慢;必有網罟、牧畜、耕稼、陶漁之事,取天地之所有,被以人巧焉,以為養生送死之資。及其治之愈深,將其術之所加者愈廣,由是以至於今之日。凡所牢籠彈壓,馴伏驅除,若執古人而訊之,彼將謂是非鬼神固莫能辦也。此無他,則亦格致思索之功勝耳。誠哉!此二百年中之學問,可謂辟四千年未有之奇觀。此自吾黨而窺之,尚不外如日之初生,泉之始達已耳。來者難誣,有願力者,任自為之,吾又烏測其所至耶?是故居今之日以言學,則天、算、力、質諸學為最精,綱舉目張,可以操順溯逆推之左券,而身心、性命、道德、治平之大,尚不過略窺大意,而未足以撥雲霧而睹青天也。然而格致程途,始模略而後精深,疑似參差,皆為是中應歷之境。以目前之多所觸悟,遂謂其學終無貫通交融之一日,則又不通之論也。迨此數學者明,則人事庶有大中至正之準則矣。
天演之理,固為談氣運者不挑之宗,然須知萬化周流,有其隆升,則亦有其污降。宇宙一大年也,自京垓億載以還,世運方趨上行之軌。日中則昃,終當造其極而下迤。夫如是,則今之言化者,謂世運必以日亨,人道必止至善,執其理以考其言,亦有不必盡然者矣。且自其切且近者而言之,則人類當前之局,夫豈偶遇而然。經數百萬年火烈水深之世變,洪鈞爐捶,陶煉礱磨,而成如是之世局。彼以理氣互推,此乃善惡參半。察其所以,皆非無所為而然。夫其來也,既深且遠如此。乃今者謂以區區數百千之人治,將大有以易夫其初,立達綏動之功雖神,而氣質斷不能如是之速化,此其為難償之虐願,雖愚夫婦與知之矣。然而謂人道必以是自沮焉,則又不可也。不見夫叩氣而吠之狗乎?其始狼也,雖臥於氍毹之上,必數四迴旋轉踏,而後即安者,沿其鼻祖山中跆藉之風,而猶有存也。然而積其馴伏,乃可使牧羊,可使救溺,可使守藏,矯然而為義獸之尤。民之從教而善變也,易於狗。誠使繼今以往,用其智慧,奮其志願,由於真實之塗,行以和同之力,不數千年,雖臻於郅治之域可也。況夫彼後之人,其所以自謀者,將出於今時萬萬也戰。今夫移風易俗之事,古之聖人亦嘗有意於此矣,然而卒不能者,格物不審,見道不明,而智慮限之也。居今之日,借真學之日優,而思有以施於濟世之業者,亦唯去畏難苟且之心,而勿以宴樂媮生為的者,而後能得耳。是故約而論之,歐洲世變,可分三際以為言:其始如俠少年,跳盪粗豪,於人生苦樂安危之殊,不甚了了。繼則欲制天行之虐而不能,愘傺灰心。轉而求出世之法,此無異填然鼓之之後,棄甲曳兵者也。吾輩生今之日,固不當如鄂謨所稱俠少之輕剽,亦不當如翟曇黃面,哀生悼世,脫屣人寰,徒用示弱而無益來葉也。固將沈毅用壯,見大丈夫之鋒穎,強立不反,可爭可取而不可降。所遇善,固將寶而維之;即不善,亦無慬焉。早夜孜孜,合同志之力,以轉禍為福,因害為利而已矣。丁尼孫之詩曰:「掛帆滄海,風波茫茫。或淪無底,或達仙鄉。二者孰擇,將然未然。時乎時乎,吾奮吾力。不竦不,丈夫之必。」吾願與普天有心人,共矢斯志也。
復案:物競、天擇二義,發於達爾文。達著《物類原來》一書,大恉考探世間動植二物所以繁殊之故。先是言生物者皆主異物分造之說,至近今百年,格致諸家,漸疑古學之不可通。如法國之蘭麻克、爵弗來,德國之方拔、方俾耶,英之威裡上、格蘭德、斯賓塞爾、鄂恩、赫胥黎,先後間出,目治手營,探審論,知有生之物,終於異而始於同。造化立其一,而以大力運之,萬類之所以底於如是者,咸其自己而已矣,無所謂創造者也。然而其說未大行也,自達爾文書出於五十九年,而眾論始定。自茲以後,歐墨二洲治生學者大要宗其說矣。而礦事日興,掘地開山,多得古禽獸遺蛻,於是蟲魚禽互獸人之逐漸迤演銜接鉤聯,其說愈備。而達爾氏之論乃不可復搖。故論者謂:自歌白尼論出,而人知地本行星,拱繞太陽,而不靜處六合正中,以為眾星之主;亦自達爾文論出,而知人類為生物天演中之一境,且演且進,來者方長,而必非如教宗創世之說,黃土摶人,使其為群物之主也。自歌白尼而天學明,亦自達爾文而生學之論定也。而同時有斯賓塞爾者,亦本天演之理,以著《天人通論》,貫天地人、形氣、心性、動植之事而一理之。其說尤為精闢宏富。其第一書開宗明義,集格致之大成,專明天演之旨。第二書以天演言形氣,統有生之類為一談。第三書以天演言心性,執腦氣之說,由下生禽獸而漸上之以至人道。第四書以天演言群理,而政教、風俗、族姓、國種皆詳論焉。最後第五書乃言所以進種、進化之公例要術,大抵不離天演而已。余近譯其《群誼》一書,即第五書中之一編也。斯賓氏殫畢生精力,不治余業,以著是書,故能體大思精如此。斯賓氏至今尚存,年七十有六矣。《通論》十餘帙,於客歲始成書也。達爾文生於○○○○年○○○○年卒。赫胥黎於乙酉〔未〕七月卒,年七十也。